深秋初冬的清晨。大多数时候,落叶总是安静地睡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有时候,它们也在行人的脚下发出断裂的声响。为数不多的人,他们会停下匆匆的步履,拾起一枚褐色的落叶,夹在厚厚的书中,或是放在同样褐色的信封里,寄给很远很远地方的一个人。

他踏着厚厚的落叶来到了这条叫做雨水巷的小巷子,这里坐落着一家无名的书店,挂着壁灯,只卖旧书。

这座城市总是下雨。他把雨伞靠在店外的墙壁上,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向老板点头致意,就走进了书架的深处。

目光从这头移动到那头,终于停在某本黑色的书脊上。他抽出那本《雨 必将落下》,一本短篇小说集。他草草读完了第一篇,心下一阵喜悦——此行不虚。

突然,一个信封从书中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捡起来,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手写的一首诗。还有落款:松山月季路19号四季咖啡馆。

他无声地笑了笑,把信放进书中夹好,拿着它走向了柜台。

深秋初冬的周一早晨。这条街街边本都种满了月季花,许多人的书桌上也摆着盛水的玻璃花瓶,供一枝月季在里面笑靥嫣然。但现在这个时节,已经看不到月季花了。她像往常那样,走进四季咖啡馆,坐下,准备吃一顿热乎乎的早餐。

可今天,老板娘端来的不仅是拿铁和牛角面包,还有一个纯白的信封。老板娘笑眯眯地说:“小松啊,昨天店里收到了这封信,也不知道是寄给谁的,这里头还有一首诗,我看像你写的,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信啊?”

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打开:

你好:

我在旧书店发现这首诗,想着可能是主人无意间落下,便还寄回来。

另,这首无名诗颇有些古典韵味,其含义又如雾气般朦胧,有义山先生之遗风,不知作者是何许人也,能否赐教?

松山雨水巷14号旧书店  雨伞先生

看着信的落款,她喝了一口拿铁,也无声地笑了。看来,她一年前一时兴起玩的漂流瓶游戏,终于有回音了。

如你所见,这便是一段恋情的发端。

他们花费了三年的时间通信,也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慢慢爱上彼此。他们都是理想主义的卫道士,鄙视名利场的觥筹交错,不屑于与世俗里的各色人等相来往,清高的过分。又像是两个固执的小孩,原来是一个人在战斗,现在是一起对抗世界。

也不是没有想过见面,只是他们都认为既然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彼此的灵魂,又何必去在意那虚浮的皮囊。他们始终坚持着信这一古老的通信方式,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过。因为坚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爱恋,她常常在信中对他说:“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老迈了。”

他,我们的雨伞先生,我们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也曾经想看看她的模样,跑到四季咖啡馆去过。他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坐了一天,观察周遭的每个女孩。会是角落里带着金属眼镜在电脑上打字的女孩吗?会是窗边有着圆圆的脸蛋看书的文青吗?还是那个穿着黑裙子和服务生谈笑的活泼姑娘?没有一个答案。暮色降临,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满足感。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他才爱她。

离开时,他看见一直披着余晖的鸽子,一团雪白裹了淡淡的橘色,落在街道上,又飞远了。他想起他们的通信。他觉得好浪漫。

她,我们的小松小姐,出版社的年轻编辑,也曾经思念他思念得紧,跑到14号旧书店去抚摸每一本旧书,想象他站在这里,抚摸书脊的样子。走时,温暖涨满了她的心房,脚步都变得欢喜雀跃。她用力地呼吸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分辨湿土和草木的气息。那一刻,她觉得,就算他不存在,她也会爱他。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的,不是吗?谁也不能料到一个人人生际遇的变化,更不能料到一个人想法的改变、灵魂的异变。

当第一次在酒局上被灌醉,第二天醒来时,小松哭了。她仿佛预感到自己今后的人生势必要与油腻的谄媚相捆绑,从此在她的世界里,规则不再战胜潜规则,风骨也不再凌驾于媚骨,尽管她并不想,并不愿意。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活在痛苦之中,慢慢减少了与他通信的次数,最终主动切断了与他的联系。无论他怎么写信来,无论他怎么关切地询问或凄切地恳求,无论她在看他的信时心疼地留下多少眼泪,她都不做回应了。

她自以为这样做是在爱他。

她一生都在回忆。以为他纯洁地活着,没有受自己的沾染。

也许她觉得他过的清明,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在世俗里相见。

对,这是两个恋人的故事,关于书信。

后来他死了,上吊自杀,因为郁郁不得志而且生活潦倒。临死前他产生了很多幻觉。他似乎看见了她,他的李清照,他的薛涛,他的缪斯,他的毕生挚爱,那个他不知道音容笑貌,最后消失在信的彼端的姑娘。

他想起,那天他寄出信却没有回音。于是他的信书恋人从此就消失了,除梦里,没人知。

在这座城市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写信,或者收到来自远方的信,在深秋初冬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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