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束站在一辆破旧的绿皮货车上面,往下搬着一根根挺直、粗壮的木头。下面有几个个人接住木头,往村里的板皮加工厂运去。我仰起头看着何束,何束瘦长的身体淹没在刺眼的阳光下,使得我没法看清楚他的脸。何束在车上卸了好一会,才跳下车来和我说话。
烈日把何束的脸晒得通红,汗水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脖子,又从脖子流到赤裸的胸膛上。何束用细长的胳膊抹了抹满脸的汗,腼腆的笑笑,依旧用很小的一丝微风就能吹散的声音问我:“你怎么没上课?”
我说:“今天是周末,没有课。”
何束笑着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还是没有说,一根木头滚落的声音盖过了何束的声音。我把视线移到那一车木头上,蹙着眉头问:“这些都是那片林子里的树吗,为什么要把它们杀了卖钱?”
何束低头沉默了一会,用比以往更微弱的声音说:“奶奶病了……”
我侧着耳朵,愣了一下,才分辨出他的话。
何束近乎抽噎的,断断续续的说:“奶奶病了…躺在医院里…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没有钱,奶奶就会死的…我不想让奶奶死…她死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爷爷活着的时候,一直舍不得卖那些树…到死都不舍得卖…他们种了一辈子的树,那些树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杀了树,他们的心会疼…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何束卸完了一车木头,就赶去医院照顾何奶奶,我也跟着他一块去了。
何奶奶躺在一张干净的病床上,身体瘦弱的像一棵枯死的老树,脸上依旧带着如同一位虔诚的修女般安详而慈悲的微笑。
我去还何束手电筒的时候,何奶奶请我到他们那间低矮的小屋里玩。亲手到屋后的一小畦菜地里割韭菜、拔菠菜炒给我吃。还煮了好多她自己腌制的咸鸭蛋,塞进我的书包里,让我拿回家吃。
何束跑到何奶奶床边,叫了一声:“奶奶。”我也走过去叫了一声:“奶奶。”何奶奶睁开眼睛,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我想到何束说何奶奶可能会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何束用手背推了我一下,转过身去,低头倒了一杯水,蹲在床边喂给何奶奶喝。然后动作娴熟的从何奶奶身下取出一只便盆,拿出去倒掉。
何奶奶死了以后,何束也把她的骨灰安葬在那片林子里,跟何爷的墓挨着。
料理完何奶奶的后事,何束就离开了村子。
我放学回家时,看着何束蹲在我家附近的巷口,夕阳照在他像小孩子一样圆润、干净的脸上,带着一丝昏昏欲睡的倦意。我想他大概已经蹲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
我走到何束跟前,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慌忙的站起身来,胡乱整了整衣襟,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半天才和我说话:“你放学了?”
“嗯。”我点点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何束迟疑了一会才说:“我……我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哦。”我像是没有听懂何束的话似的,懵懵懂懂的点头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何束转身背起一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要离开时,我又突然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打工。”何束转过头来说。
“你一个人去吗?”
“不是,跟村里另外几个年轻人一起去。”
“哦。”我点点头。
“你……”何束放下背包,看着我,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好好的吧……”
我说:“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何束转过身重新背上背包。
“你也要好好的……”我站在他身后,哽咽着喃喃的说。
“嗯,谢谢你。”何束没有回头,低低的说完,就大步朝前走去了。
我倚在巷口破旧的青石墙上,看着何束的背影在夕阳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我轻轻合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一阵矫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停在我跟前。我睁开眼睛,看着何束。
“等我回来。”何束说,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
我点了点头。何束看着我,腼腆的笑了笑,我也看着他羞怯的笑笑。过了好一会,谁都没有说话。我的脸慢慢被夕阳染红。我以为何束会过来抱我一下,甚至会亲我一下。因为,电视上都是那么演的。可是何束连我的手都没有碰一下,就那么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