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不见了。
阿荣刚生下来的三女儿不见了。
与孩子一同不见的还有孩子的奶奶,阿荣的婆婆。
本就因生产而混乱的房间更加乱了,人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阿荣耳边满是嗡嗡的声响。
刚生产完的阿荣只觉得全身无力,浑身发冷,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握着她的手,那是她全身唯二的热度。
眼泪流入阿荣披散的头发,她想张口,她想呼喊,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尾岸上无力挣扎的鱼,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直到耳边传来两个女儿的呼痛声。
在没有条理的嗡嗡声中传来一声“老太太!那是不是老太太?”
室内安静了一瞬,继而更加混乱了。
“老太太在这儿,孩子呢,三闺女呢?快问问老太太看没看到!”
躺在炕上的阿荣闻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两个女儿忙搭手让她半坐。
瘦小的老人带着一身水汽走进屋里,似乎对室内的混乱十分不解。
“孩子,我的孩子呢?妈!我的孩子呢?我的女儿呢?”原本一直沉默的阿荣哑着嗓子,眼泪喷涌而出,生产后的憔悴在此刻变得更加骇人。
“哦,正好你三舅妈家那边有个亲戚想要个孩子,我就作主把她送人了。”瘦小的老太太冷静异常,仿佛她送出去的不是一个孩子,只是一捆自家菜园里微不足道的小葱。
“糊涂!”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老爷子举起手中的木杖,猛地抽在了老太太身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孩子追回来!”忙乱的人群找到了主心骨,阿荣的丈夫、大军,推着自行车就出发去了三舅家。
可是,晚了。
那家人在江坝上一接到孩子就立即开车离开了,没有人能联系到他们。
这是1995年12月31日。
这一天,阿荣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女儿。
这一天,阿荣失去了她的第三个女儿。
二
1996年1月1日,大军的三弟,阿波的妻子生产了,是个男孩。
大家的记忆仿佛随着更换的日历消失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去祝贺阿波。大军、阿荣,和他们像小葱一般被送人的三女儿,都被人们忘却了——反正那只是个女儿,他们已经有两个女儿了,不是吗?
男孩的名字是家里的老四,小涛取的。“昱敏”,——“顶天立地,敏而好学”。而这一辈的小孩名字中间范“玉”,孩子最终叫“玉敏”。
男孩满月的前一天,阿荣一个人去了三弟家。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三弟妹,阿芳的话,眼睛却没怎么从孩子身上移开——那孩子今天满月了,不知道取了什么名字啊。
“……大嫂,这两个孩子生日就差一天,要是那孩子没送人,就当是双胞胎上户口就好了……”——阿荣神色不变,回道“是啊。”
可又哪是上户口的问题?阿荣想,在老太太眼里,那孩子错在不是个男孩,阿荣错在没生出个男孩。
三
1998年1月5日,这个大家族迎来了新成员的加入——小涛结婚了,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学,小萍。
简陋的婚宴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举办,没有婚纱,新娘穿的是自己织的红毛衣。
拍全家福的时候,阿荣的两个女儿被公公婆婆抱在怀里,坐在了第一排。阿荣左边站着二弟妹,她的怀里抱着比阿荣三女儿早出生半月的儿子;阿荣右边站着三弟妹,她的怀里抱着比阿荣三女儿晚出生一天的儿子。阿荣怀里空空的,她的双手交握,不自觉地攥紧,对着镜头,她露出了茫然的微笑。
是啊,这就是全家福了吧,她想。
四
五月,该插秧了。
阿荣一家受雇去帮三舅家插秧,中午的时候,阿荣和三舅妈一起准备午饭。
阿荣沉默地在灶台旁忙碌,她不时往灶台里填苞米秆,盛出大锅里涝好的米饭,给大锅里炖煮的鲫鱼撒上一把香菜。
三舅妈在旁边“当当当”地切着菜,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那孩子,单名一个木字旁的‘楠’。”
阿荣手一顿,她掀开锅盖,水蒸气袅袅升起,挡住了她的面容。
她“欸。”了一声,又回归沉默。
——“‘楠?’是因为她不是男孩吗?”阿荣想。
五
1998年12月9日,小涛和小萍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听说老太太在医院就挖苦起了小萍,但小涛第一次顶撞了老太太“我就想要个女儿,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
阿荣想,真好啊。
孩子出生一周时,阿荣走出了小小的村庄,和丈夫一同进城去看孩子。
男人们有他们的话题——养家、喝酒,而女人们的话题都围绕着孩子。
“这孩子取名了吗?”阿荣问。
“取了,和小涛争了好久,他非要叫这孩子‘楠’,大嫂你评个理,非叫什么楠,名字带‘难’,生活不是就越过越难吗?”
阿荣沉默着,小萍知道她惯来沉默,也没有注意,絮絮叨叨个不停。
“孩子早晨五点多出生,清晨,还飘着小雪,取个清清爽爽的名字多好,非取‘楠’做什么……”小萍虽然抱怨,但眉宇间幸福感更多。
阿荣的思绪又飘远了,那孩子叫“楠”,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啊。
阿荣抱着楠楠,想到阿楠——“那孩子要是不送人,会不会就是这个名字呢。”
六
不知为什么,楠楠从小就和阿荣亲近。
每年回村子,楠楠都是阿荣身后的小尾巴。阿荣做饭,楠楠帮着拖苞米杆;阿荣去小树林捡蘑菇,楠楠帮着拎塑料袋;阿荣做针线活,楠楠在旁边学着引针……
阿荣的心里有了难得的踏实。
大女儿是家族里出生的第一个孙辈,虽不是男孩,但老太太护得紧,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老太太嫌阿荣愚笨,基本不让她插手照顾孩子的起居,因而大女儿和阿荣并不亲近。
二女儿因为超生,刚一出生就被送到二舅家落户,在家里也是躲躲藏藏。更因为不是被老太太期待的儿子,在家里备受冷落,和阿荣虽然亲近,但在相处的时间里,双方总是小心翼翼。
楠楠是不一样的。
她粘人的紧,大哥二哥不愿意和她玩,她会来找阿荣告状;遇到好玩的事情,她会来找阿荣分享;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村子,会抱着阿荣哭。
现在,楠楠正伏在阿荣膝上,一件件地数着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到上幼儿园时她吃掉了别的小朋友的大鹅蛋,小到早晨起床自己穿衣。阿荣的手一下下在楠楠头上拂过,脸上笑着附和着楠楠“回去大娘给你带几个大鹅蛋”。
阿荣想,阿楠会不会也这么撒娇,她的养母会不会也这样附和她的话呢?
阿荣不知道。
七
阿荣在炕边坐着,手里做着棉布拖鞋——小萍说想要双带后脚跟的。
一边做着这双鞋,阿荣还想着,给楠楠也做一双吧,小女孩会喜欢什么样的花布呢?
突然,老太太推门进来了,嚷道:“你三舅妈来信儿了,那户人家领着孩子回来探亲了,走,咱们看看去!”
阿荣一顿,说:“我不去,你也别去。”
“诶!看看怎么了,怎么说都是咱家孩子呀!”
“不是,送人那天起就不是了!”阿荣扔下手里的鞋底子,鞋底子摔在炕上发出“砰”的一声。
“行行行,就算不是咱家的孩子,我们也是亲戚啊,看看怎么了!”老太太似乎吓到了,语气轻了很多。
“不去。所有人都不许去。”阿荣难得的强硬,拦住了所有的人。
不能去,阿荣想。
那样会影响阿楠与养父母的关系的,阿荣捂住脸,呜呜的哭声细细小小地从指缝中流出。
八
2012年,阿荣的大女儿结婚了,2013年,二女儿也结婚了。两个孩子都在19岁的年纪嫁为人妻,拥有了一眼望得到边界的生活。
也从这年开始,阿楠的消息变得多了起来。
听说,阿楠和养母一起回来探亲了,那孩子长着大高个。
听说,阿楠和阿荣的大女儿长得很像,只是更加文静、秀气。
听说,阿楠学习认真,不像老大和老二那般小小年纪就辍学了。
听说……
听说……
一时间,关于阿楠的“听说”像潮水一般淹没了阿荣。
如同溺水,阿荣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九
2016年七月,阿楠与玉敏同年考大学了。
2016年八月,阿楠回来认亲了。
一身白裙,及腰长直发的阿楠,利落地对着阿荣喊了一声“妈”。
阿荣感觉自己在做梦,一场很美的梦。
阿荣积攒了十几年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抱着阿楠泣不成声。
周围,一个村子的嫂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阿荣,对着阿楠解释当年的事。
“阿楠啊,你别怪你妈啊,当年都是你奶把你送走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阿楠面上带着笑意,接话说都理解。
阿楠的养父2013年车祸去世了,这次回来认亲,阿楠一家也有想让大军和阿荣掏些学费的想法。
大军和阿荣二话不说就掏出了八千块,那是他们仅有的存款。
在村子里呆了五天,阿楠和她的养母要离开了,大军和阿荣提出要送她们母女一程,想看看阿楠长大的地方。
阿楠回绝了,说太远了,坐火车太累了。
临行前,阿楠给阿荣留下了手机号码,说有事联系。
好。阿荣说。
没事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吗?阿荣想问。
但她没敢问出口。
十
阿荣不敢给阿楠打电话,因为邻居家嫂子说上大学学业更忙,她怕打扰到阿楠的正常生活。
在大学开学的第一个月,阿楠偶尔还会给阿荣打来电话,每次通话都是三五分钟,经常是阿楠说,阿荣听。通话的内容也经常是阿楠生活上缺了什么,想要买什么。
慢慢的,通话中的沉默越发的多。
两个月后,阿楠不再给阿荣打电话了。
阿荣经常会看着手机失神。二女儿看不下去,给阿楠打了很多电话。
可是,阿楠说,希望她们不要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了。
她拉黑了所有人的号码,没有人能联络到她。
老太太在家里嚷道“不把她送人她那有机会上大学,在家里也是辍学的命,还不知足!”
大军对她喊“别再说了!”
阿荣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