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一声,裹着面糊的肉放在了油锅里,锅里油立刻开出了一朵牡丹花。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妈从这牡丹花里,一样一样捞出炸好的菜,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炸好的菜,放在一个大簸箩里,我又使劲咽了口水。
然后,就把盛炸菜的簸箩放在了屋里梁下用绳吊起的壁梁上,像是在半空中荡秋千的样子。可那簸箩不动,牢固着呢。那香味飘在屋子里,我仰起头看了又看。还有一块肉放在上面哩,又是留着招待亲戚的吧。
腊月二十九是炸菜的日子,明明炸的是肉、鱼、豆腐、肉丸、干黄花和土豆盒子,老人们却都说是炸菜。我倒也不明白了。不明白,我才不问呢。我就等着能把炸好的菜,每一样都能给我尝尝。弟弟等着,妹妹也等着。好像就是我不能等着,我是大姐呀。我总得装的很懂事很听话的样子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咽了多少口水,眼睛也是老盯着那些菜看。可我妈却说:今不能吃,得留着过年吃。还得伺候年后来的亲戚,一直到正月十五。
从我妈开始忙活年,我就跟在身边打下手。凡油炸的菜要提前切好腌好,肉切成小丁块,豆腐切成均匀的四方块,干黄花泡软,再用葱、姜、花椒面和盐腌制一些时间。土豆盒子包上肉馅,鱼和肉丸也得提前准备好。用鸡蛋调和的面糊很讲究,太稀不挂糊,稠了挂糊厚,炸出的菜面糊厚口感就差了。所以,面糊的稀稠要拿捏好了。我妈自打年轻就心灵手巧,这可难不住她。炸出的菜色泽金黄,既好看,又好吃。尤其是那炸豆腐,外焦里嫩,忍不住的就咽口水。我干得最多的活就是烧火。用泥坯磊起来的炉灶,大的可用来放蒸锅,蒸馒头、窝头。小的用来放炒锅,水壶。炸菜用得就是这小炉灶,火要烧的均匀。烧着火,总走神,便不用我。就那么坐在门槛上,看看屋檐上的冰凌滴下的水珠,落地又结成了冰。再看看炉灶里的火,煮着香喷喷的诱惑。油锅里的牡丹花开时大时小,眼不眨的看着最后一条鱼从锅里捞起,炉灶里的火熄灭,油花落下。
进腊月,我妈就忙起来。除了忙自己的,还要为邻里之间裁衣、绣花、剪鞋样,她们来找,我妈从不拒绝。到晚上家里总是聚着一些人,围炉而坐,聊着家常,手里忙着针线活。绣鞋垫,纳鞋底,缝衣服……这些我什么都没学会。在炉子上烤地瓜,炒花生,香气扑鼻。我吃着,听着,看着。有雪的夜里,她们也会担心,若是过年了雪不化,出门子,走亲戚,路滑难走。临近年关,她们的新鞋子,新衣服都做好了,给新女婿绣的鞋垫也完成了,误不了正月初三送女婿。
忙完了过年穿的戴的,就要跟我妈学着蒸花馍馍了。邻家的姊妹们,新媳妇都想学,早早发上一大瓷盆面,准备好红枣,等面发了揉好,花馍馍的大小、花型、都是按自己所需做的,做好花型放上红枣,醒好后便可上锅蒸了。其实,在我们老家,花馍馍一般都用在过年时家堂的供桌上。似乎做得越好越撑门面一样。烧火蒸花馍和馒头的活就落在我身上,坐在饭棚里的炉灶旁就是半天功夫。一个人独坐,炉灶里的火映红我的脸,透露出了暖气,那蓝烟缭绕呛的我使劲咳了几声。心头的情绪却有了另一番意味,丝丝缕缕的竟也说不清。该是那样的轻松、快乐和期待。原来清贫岁月里的年也有那么多快乐和幸福的期待。那花馍待熟的香味顺着那蒸气氤氲开来,我使劲闻了闻,这花馍是上供桌的就更不能提前吃了。炉灶里的火渐渐小了下来,待花馍出锅后,再烧火蒸馒头。
所有的香,难抵大老爷家的肉香。天井里支起的大锅里煮着猪头和猪下货,满天井飘着肉香。原来一堵墙挡不住年味,挡不住肉香的诱惑,挡不住亲情,更挡不住岁月。那个煮肉的天井早已荒芜,门上红红的对联被岁月洗成了白色,经年的沧桑,老去了几代人关于年的况味。儿时,那个给我压岁钱的老人早已离开了我们。年,是穷人家的坎,又是红红火火的希望。忙年,推碾、推磨,一圈一圈转着,不经意间磨去了芳华,碾碎了生活里的琐碎。盼年,穿新衣,吃饺子,愿望简单到只要是过年就好。过年,几角的压岁钱欢喜的捂半年。简单、纯粹、幸福。
进腊月,数日子,盼过年的年龄一去不返。近年关,还是要忙,似乎不忙就不叫过年。我也学会了炸菜,过年总要炸几样。父母还是要忙年,我妈还是年年都炸菜,蒸花馍馍,蒸馒头,摊煎饼,一样都不少。可是,坐在门槛上看油花翻滚,使得我使劲咽口水的日子,都有无穷的快乐。划一根洋火,点燃炉灶里的柴,火不紧不慢的烧着,熏黑的铁锅里炖的猪肉,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个一个的年就这么忙着,盼着。又不知不觉的如烟灰轻弹,不着痕迹,唯有回忆出了这徐吟的声调。再说,也必是讨人烦了。如今,不再稀罕这些了,过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到底少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