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节,我又到熙街的藤野剪发。剪发似乎意味一种梳理和从头开始?3个月前,母亲走后的一个星期,我也是一个人带着苍凉和有些空洞的身心以及肿胀的双眼,坐在这里。
前两天,我梦到母亲了,我在帮她入殓。场景无论怎样蒙太奇,梦里的痛感一分一厘都不会少。思念并着痛,像潮水般从心间涌上双眼,直到夺眶而出。不明就里的洗头的小哥有点被吓到了吧。
很多年前的3.8节,母亲的七、八个姊妹他们会去东河坝野餐,母亲就坐在暖烘烘的鹅石板上,手上永远在织着毛线,脸上洋溢着笑。
她的情感感知力一直都不弱,到生命末期她也保有微笑的能力。微笑这一点,许多晩期阿尔茨海默病人都丧失了,母亲并没有。
我确定给她洗澡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说:你病了好久了……她是真真实实的痛苦,皮包骨头的脸上眉头紧锁、作哭泣状。
有天有个在荷兰的朋友发来一篇关于AD的文章,当时看到第一句很欣慰,说是AD病人没有死亡的痛苦,因为无法感知。可是妈妈如最后走是因为癫痫发作,听父亲描述那一晚11时25分的情形,先是大叫再抽搐,明明是天崩地裂般的痛苦啊!患病十多年,连这唯一的“好处”也不受用,老天不公。
(母亲因这次癫痫的大发作而卧床。我开始陆续记录这些文字,半年后,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受尽了阿尔茨海默病不打折的折磨后,最后的几天她还像一条被搁置岸上的鱼、带着一丝清醒和不舍离去的。)
一
这一夜出奇的静。夜鹰也不叨了。我只听见自己肚子的咕咕声和不远处疑似的心跳声。当我打开手机打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又听到几声雀叫,于是我知道刚才确实是最静之时,夜行的动物刚刚睡去,而昼出的动物还没醒来。可我明明已经醒了很久了,不是……才醒,是一直到……仍然醒着,还是长夜漫漫,漫漫长夜。
5月我的小院子开成了花海,大朵大朵的绣球、添了许多品种的欧月,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之前爬成花墙的风车茉莉风光无限,素馨那串串的素白小花也惹人驻足。哦,素馨,方想起妈妈的大名亦有“素”字。可是旁的花开得正热闹的时候素馨死了,死于一波肥害。昨天仔细的查看,大部分都萎了、黑了,地面不远倒有一小截新绿,明年还能重生不?
母亲年轻时喜欢素雅的东西,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我的审美。30、40岁,刚刚步入中年是他们人生的上升期。她非常爱好(美),内心比外在还爱,她和小城里手艺不错的裁缝都熟识,春夏之际,素雅的碎花面料就是她的首选。裁缝铺里妇女们量体裁衣的叽喳声像久远的鼓声,母亲在她的时代响亮过。
天亮起来,四下里都是鸟叫声。我还不知道隔壁房间的母亲她可还有尚存的气息,天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
二
眼睛睁开些了,清亮些了。三颗消炎药又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喂食不那么容易了,整个人是偏的,嘴嗫嚅着,勺子不大喂得进去。但她依然会笑。妹妹在喂她的时候她甚至会特意扭过头对妹妹微笑。
迷糊那两天,求生欲很强,努力的张开嘴,这样我们就又开始喂父亲做的杂粮糊糊。这两天嘴不大张开了,上下牙齿总在动着,食量大幅减少,喂食要花很多时间了。
背上的褥疮护理两天后有好转,右面肩膀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像金鱼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所作的不过是临终关怀。昏迷的那两日里父亲说:你们不要去盘(动)她了,等她睡3天自己走了,她还安生些。
父亲的态度也是有了转变,起初说是再这个样子要喊120,现在已坦然接受。虽说在心里都已接受,这一刻就要来了还是锥心泣血的痛。
出门前拜托朴去接哥哥前帮我妈翻一次身或者帮助她坐起来喂点吃的,可他说我爸说都不用了。伤心,他是已经放弃了吗?
三
一日两次换药,紫红黑的肉芽,我和朴就程序样的,确保每个动作既轻又快不出错。
一边喂白开水,听着妹妹放的歌,我和母亲说起父亲的院子,种的花。
护理遇到了新难题,进食大幅减少,又躺着没动,开塞露派上了。
后背的褥疮加重了,露出脂肪层,血肉模糊的一团,再往深就是白骨铮铮,涂药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痛了,也就是我妈喊不出说不来。老邓在一旁不下一次地说:阎王爷不收她,是难还没受完。又叹:一辈子善良……他也是糊涂又天真了,谁说这个世界就要按照“好人一生平安”来运行?
这段时间陆续入了不少欧月,一方面林林总总品种实在丰富,一方面就是想要看花啊,从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的朵朵鲜花,是鲜活的啊,缓解了屋里的死气沉沉,有治愈。
也是有点分裂了,一面是生机勃勃的花草生龙活虎的娃儿,一面是腐朽的躯壳,涂药的时候我感觉到痛了,痛彻心扉的痛,不强调生存的伦理了,想讨论临终关怀,我们想要最后的尊严。
吃完晚饭往回,走着走着发现老邓没跟上来,回头去找,他坐在广场的石凳子上,紧挨着就是夕阳红的歌舞升平。他就坐在那,那样的孤绝,那些人或许和他年龄相仿,可是他却没有晚年生活,此时此刻他的老伴行将就木,却还在遭罪。可怜老邓每晚每晚只挨着一具腐朽的躯体。
从又榕那借来这本《生命的肖像》,引题是:当死神渐渐走近。很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本书,是很久前还是最近?她父亲不久前被查出癌。护理绝症病人的特殊时期很自然关注到死亡主题。不过也许她只是参照肖像作为绘图素材。
“天天照顾陪伴将死者的人们,他们如何将自己生命的快乐和对死亡的知觉结合在一起”,看到引言,已经找到不少共鸣。
四
日复一日护理有点心力交瘁,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气力去健身房。
这么多天来头一回看到母亲笑了。看着满窗的绿意,作为母亲最后的居所她该是满意的。
老朴倒完垃圾从地下室进来,我在天井里晾衣服。十点、十一点还在刷碗、拖地干家务成了常态。别抱怨,老朴说,我们是最辛苦的中年人。正常照顾老人的年纪一般是孩子念大学或者独立在外了,对于我和老朴这种晚婚晚育的的确更难一些,孩子尚未成年,老人已经老的老,病的病了。
6月11日器官捐赠日。前两天才跟Tess聊起遗体捐赠,她在荷兰,说这边最近两年开始的新规定是每个人都默认是遗体捐赠者,如果不愿意要申请登记。
每个国家的国情不同,但这确实也体现了发达程度的不同以及意识上的巨大差异。
死亡是很沉重的事。它有一切主宰权,人根本不能控制。只能等待,等待,等待。
你问我心里如何沉重,我其实是麻木的,把每一处伤口当成流水线,快速不出错的护理完,要去干其他家事。
好几年没得过这么重的感冒了,浑身上下跟灌了铅一样,扁桃体肿得像桃子。我是真的病了,积劳成疾。
“我生下来带着尿布,走的时候还要带上尿布。大多数人希望自己走得更有尊严。我一开始也吓了一大跳。我想:哦,我的生命尽头是这样的。但是事情是这样,就是这样。生命是如何的不完美,生命的尽头就是如何地寒酸。”
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再也不能和你一个桌子吃饭了,这其实也经过了很长的铺垫,歪着吃饭吃着吃着唾着了,老邓喂饭也已经喂了经年累月了。给父母的房间添了个整理柜,整理那些冬天的衣物,不知道还有机会穿吗,终是扔了几件实在放不下了。
喂糊糊的时候就把手机音乐打开,找些老歌,会有零星的反映,也会和她说些话,这间屋子作为她最终的居留她应该是满意的。临患病前她有个诉求就是希望把家安到一个环境好点的小区,因为住马路边上一辈子已经厌烦。现在这个房间有全屋最大的落地窗,窗外从来都是郁郁葱葱,满眼的绿,如果她可以感知一定可以感受到那个绿意沁心。可是除此之外,我也不愿意再多待了,还有N多的家事,我当然也希望留一点自己的时间,再不然就不自觉走院子里去了,伺弄下花草撸下猫,人对这种放松时间有向心性。
通常我和朴会一边护理一边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平缓的,开些玩笑,以苦为乐,有时候则会激烈的讨论。今天朴说到如果他以后不能自主进食、失能失智,那请我不要再喂他任何东西,冲洗净身可以,其他不用了,又或者把他扔山里自生自灭都行。讨论一些伦理悖论,他一再强调他信奉社会达尔文,自然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