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我毕业以来,对大学时光最感怀的是什么,那一定是位于中关村大街59号里的一块木板。它只比横躺时的我长那么些许,长相粗糙轻浮,竖直立起时能以假乱真,冒充一扇尽忠职守的门,却承载了我四年的安逸梦。每晚往那块板上一躺,两脚一叉,双手一张,无忧无虑,神游梦境,好不快哉!那时候,只知道贪享它带给我的一片自由天地,却从不知感恩回报,甚至喊它的名字时,都是简单粗暴地直唤其“宿舍里的一张床”。离开了它后,才开始感念它、追忆它,亲昵地称其为“我曾经在寸土寸金的中关村大街拥有过四年的宝贵床位”。
之所以如此感怀,说到底还是自己被这个大街小巷人人言房论房、买房炒房的时代所裹挟了。毕业后,实习单位的同事聚餐,言必及房子,地铁里不相识的路人ABC聊天,侧耳倾听,不论是在插科打诨,或是正色相言,也是三句不离房子,回到家,饭桌上的话题依旧是房子。房子这个话题就像是在我身上安了定位器,走哪儿跟哪儿,寸步不离。在此种“房子至上”舆论环境的熏陶下,久而久之,自己也染上了“谈房癖”。好友相聚,经常一本正经地向她们传授买房必备知识,义正言辞地批判炒房热,搞得自己好像真的很懂房子,真的买得起帝都的房子。
若以佛道两家观点来看,生活的至高境界是无欲无求、清静自然。房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为房子一类的身外之物而愁苦,做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女汉子,不才是人间正道嘛。媒体上周期性爆发的买房舆论战中,“不以房子为形役”的论调也像一股清风,吹得人通体舒畅、心旷神怡。但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不过是永不满足的欲求罢了。况且在自然界,连禽兽都要为自己在地上挖个洞,或是在树上搭个巢,人类怎会不想着拥有一个自己的小窝呢?
作为一个俗不可耐的凡人,一个喜欢向世俗低头献媚的庸人,我总忍不住在星空皓月、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心里扔一个无形的天平,一头放我,一头放房子,看自己值个几斤几两。总喜欢在旁人心高气傲、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上一句:“你在帝都买房了吗?”未来还有可能在郁郁不得志时,望着帝都的高楼,头脑里千百遍循环播放歌曲旋律:“房子啊,房子,你可曾想起了我。”不过,我对房子的观察癖好不仅局限于经济学领域的供给需求、价格涨跌,还延伸至了更隐蔽的心理动机领域。像是有着隐私偷窥欲,要把房子里的人看个精光。
在大城市读书这么些年,除了长得越来越像家人口中的“读书呆”外,似乎没有别的长进,倒是变得越来越无知了。一些明晃晃的道理摆在面前,却依旧要傻里傻气地问声“为什么”。就拿房子来说,“人为什么要买房”这个问题足可以困扰我数日。当然,我可以直接用上面言及的动物本能来解释,衣食住行,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但若真是这样,租房便可以了,为何还一定要买房,要拥有一套短时期属于你、却被你视作长久拥有的房子?况且租房子来去自由,若对某个空间布局产生了审美疲劳,还可以转换下家。
马斯洛把人的心理需求分成了五个等级,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把如今人们买房的行为对应到心理动机上,除了房子的实用价值外,安全需求才是人们最直接的心理需求。租来的房子虽能发挥最基本的房子功效——遮风挡雨、吃饭睡觉,却终究无法给人以安全感。安全感来自于归属感与确定性,租房者始终需要面临着“被搬家”的不确定性,更是不存在所谓的归属感,在房子墙壁上订个钉子都要犹豫老半天,因为这不是“我”的房子。这一点,现代都市里的小白领们体会的尤为深切。
这些衣着体面、谈吐优雅的白领们或是来自于地方二三线城市,或是来自不知名的小乡村,在买房前,他们都是无根的叶子,游荡在城市繁华的写字楼区。他们还是城市里断了尾巴的壁虎,为了追寻“人生的价值、拼搏的精神”,扯断了夹在家门缝里的尾巴,才从“保守又落后、缺乏发展前景”的家乡挣脱出来,成为一只残缺的壁虎,丢掉了印刻着家乡二字的旧尾巴,却还没来得及长出与城市水乳交融的新尾巴。房子被年轻人赋予了根和尾巴的意味,在他们看来,只有当一纸房产证上写有了他们的名字,才终于寻找到扎根的土壤,拥有了持久性的安全保障。只有长出了这条叫做“房子的新尾巴”,他们才能重新寻回完整的自己。这也是为何,不论在城市或是乡村,房子都被视为结婚的必要前提。婚姻往往是一个人由漂泊到稳定、未来由迷茫到清晰的转折点,而房子也自然承担起了小家庭安稳度日的象征意义。一些在外打工生活,却选择返乡盖房的农民也是出于同样的需求,只不过城市里买房的年轻人早已丢掉了原初的家乡,把他乡当故乡,而返乡盖房的人们自始至终都坚守着唯一的归属地。
每年春节,媒体上都要冒出许多文章,哀叹乡村的消逝。在这样的论调里,乡村似乎成为了一个统一的整体,正以同样的速率,朝着同样的方向,走向不可回挽的衰颓。然而,这不过是“返乡体”塑造出的一种假象,乡村从来不是一个步调统一的整体,地方性的乡土文化与家族文化各有所差,一些乡村间的差异性或许都要远胜于某些乡村与城市间的差异。有的乡村将走向寂寞清秋冷后的消亡,有的乡村虽不能永葆青春,至少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留存于世。我有一套歪理论:如果你想知道五十年后,眼前的这个乡村是人去楼空、荒草蔓延,凋零地不像样,还是依然有着人间的烟火气息,能在年末盼得游子归来,只需要找一栋样貌寻常的房子,走进去,问问家里上了年纪的女人,“孩子是准备在县城买房,还是回村盖房”。从这一个问题,你便大体可以判断出三十年内这个村庄的发展方向。一个村庄的走势是由房子而非人口最先展露出来。
在这个以城市文化为中心的时代,没有纯粹的农村人与城市人之分,只有“精明”和“愚笨”的农村人之分。“精明”的农村人在理想追求上几乎与城市人无异,他们通过读书考学、外出打工,背对着乡村向城市奔跑,寻求与城市人一样的美好生活。“愚笨”的农村人虽然也在向城市奔跑,却始终面向着乡村、背对着城市,为了更好地回到乡村生活而进入城市。这两个群体在买房还是盖房的问题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精明”的农村人群体中,有能力者买房定居大城市,能力较弱的人就在家乡的小县城定居,只有无能力者才会被迫回到乡村。而“愚笨”的农村人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最后都拿回农村,盖一栋一年住不了几天的大房子。
前者的买房动机是很容易理解的,为了现时居住的实用性目标,也为了重新扎根的精神性需求。例如在北方的许多乡村中,即使是过年,在城市置得房产的年轻人们也不再回到村里,在最该热闹的时节,村子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而后者的动机却着实令人捉摸不透,也常遭到“精明者”的批判。这一类村庄的典型代表便是福建一些沿海的农村,从村子的外围看,一栋栋房子崭新气派,簇拥在一起,如同城市里的别墅群,走近了看,才发现整个村子几乎空无一人,老人孩子也大多被接到城市去生活,远近不闻鸡犬声。只有到了年末,村子里的人们才如潮汐般,从全国各地回流至村。近一二十年来,留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不断减少,盖起的房子却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
这一群体的盖房动机不同于乡村里的“精明派”,也不同于城市人。之所以被称为“愚笨”,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显然违背了“精明者”的理性和实用逻辑。从实用的角度来看,他们在城市里卖力挣钱、缩衣减食,却把积蓄全部用在农村的一栋房子上,既不能常年居住,也不能像炒房者一样从中生利,这实在是愚昧与浪费之举。然而,若是将动机划分为物质与精神性两种,“愚笨”的农村人反倒成为了最具有精神价值追求的一批人。在他们的眼中,房子已经不是单纯的物质功用,像城里人一样为了能够舒适的居住,而更多是一种人生价值、家族声望的象征。
这样的乡村往往仍保留着传统性的文化特质,乡土与家族文化依旧在发挥着效力。人在不停流动,但村庄内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却仍在维系着,尽管已不似三十年前那般紧密。在这里,房子看似失去了实际的居住功用,实则仍在乡村舆论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并不寻求自我的存在价值,而是将个人的价值依附于家庭这个集体当中,企图从家族的声望中收获尊严感和价值感,而房子便是其家族声望的重要来源,家族的声望又直接关系着乡村中的婚嫁问题。一个家声好的年轻人往往在乡村的婚姻市场上也更具竞争优势。
对于城市人而言,房子有时也承担起了为人们昭示意义的使命。年轻人都在抱怨城市里的高房价,抱怨房子像是一个枷锁,将他们束缚了起来。殊不知正是这贵的离谱的房子支撑起了他们人生的意义感,让他们暂时免于无价值的虚空。不知自己的存在价值,不知自己的动力来源,甚至不知自己的喜好憎恶,房子恰恰成为了虚空的填补物。在学校里,年轻人们为分数和学历而奋斗,走上社会,则为房子而拼搏。由分数到房子,由学校到社会,年轻人实现了人生的无缝对接,将那些恼人的、残酷的、萎靡的无意义感一扫而空,直到下一个外物的来临与接替。
最近听闻政府在抑制高房价,我不知该为年轻人忧还是喜。低房价对于一些人来说有积极的作用,可以多一分自由,少一分束缚,但对于某一些人而言,却可能带来消极的影响。如果连房子都不需要为之奋斗了,那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如果枷锁的卸去带来的是无意义的空虚感,不如继续保持高房价,让年轻人们用自由去换取人生的虚假意义。当然,这是我的又一个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