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黄河!
它就那样被我遗忘在我的那些旧书堆里。这次搬家,我是要处理掉一些东西的,到这个公司工作十多年了,搬了5次家,楼房面积越搬越大。别的同事都是每次都要添置一些家居用品的, 他们很时兴地使用淘宝,买来便宜许多的东西。可我却不得理会,每次搬家,只是来回折腾我的那些书,书越来越多。
两个大书柜还放不下了,我有定期读旧书的习惯,它们就像我的老朋友,时时翻阅他们,阅读内容,让自己的思想流畅。好的书籍,每认真阅读一次, 我有时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像是在生病中出了场透汗的人,痛快淋漓却仍感有些疲乏。
能静下心写字的人,其实都是话痨。不同的是,他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同这个世界对话,他不停地说,就不停地写。我们每个人都是妄想症患者。
我小时候,在夏天的傍晚,脚下熏着艾草,在打谷场上听瞎眼人说大鼓书的时候,其实我是羡慕他们的。他们没有了光明,却用心灵感知了这个世界。
那个晚上,大鼓书正说着,场院上突然停电。管电的人说,没电就没电吧。反正我们在听,再说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那个说书的瞎子,听了,就接上了这么一句话茬“其实,这世界的花花绿绿我们都明镜一样,因为我们心里就有一盏灯。”
这句话让我记住了一辈子。自此,我不敢小觑任何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
三弦的铮铮的声音此刻就漂浮在我心灵的上空。
我又扯远了。
书架里放不了的东西终究要处理掉的,要不太占地方了。
妻在整理这些书的时候,就会抱怨我,我嫁给了你,你嫁给了书。我说你看着卖吧,卖多少都行,书确实多了点。
妻就去卖破烂去。
可临秋末尾,,她到底又回来了。她说她也舍不得这些书,这些稿子,它到底是海的一部分,翻阅它们,,就翻阅了海的心灵。
我这个人命贱,爱你就得爱这些书。
我内心充满感动。
我同她一起翻阅我写过的一些旧的稿子。我说对不起,我写了这么多,可是还没有成功。
妻说,我喜欢看着你写,成功不成功是次要的,我们的日子已经很好,我要的是我们全家的幸福和安康。
我感动,无语。后来我发现了那篇旧作,那是我青年时代,在外漂泊的悲怅的心灵。
如下是那篇随笔。
这个城市仅仅是我人生无知的旅途上的一个驿站而已。我在这个城市呆了N年,却仍然像一只迷却了方向的候鸟。在钢铁水泥的森林中,我丧失了永远的方向感。我不知道挂在头顶的太阳是哪个方向,直至我逃离这个城市,重新回到故乡。
我看到了黄河,但是它却让我失望。我目前无法判定自己是在黄河的南岸还是北岸,是左岸还是右岸。我认定这不是真的黄河,河床裸露。报纸说黄河已经断流,报纸还说那个濒临黄河入海口的城市,居民的生存用水只接近20多天,人们盼望下几场暴雨。
我应该走得更远,重回我的西部,去看真正的黄河。这个想法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悲壮。我常梦见我死了,就死在黄河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嗑紧了双目。
在94年7月14日的这个凌晨,在这个我独栖的鸽子楼般的小屋里,我终于完成了那篇《《清凉故事》的写作,我将头埋在清水里,畅快淋漓地浸润,并且用吉利刀片仔细地刮了胡子。大约凌晨三点钟左右,我屋里连接夜总会吧台的电话响了,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她在里面哭泣和尖叫,她说她要死了。她要找黄河。
黄河是我的哥们,也是我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是我们公司的调酒师,很清洁的一个人。
我去敲隔壁黄河的门,黄河睡眼惺忪地起来。我们是晚上一点下班,下班后我就没睡,继续写我的小说。现在不过凌晨三点多钟,他却被我叫醒了。
他过去接那个电话,电话却被挂断了,里面是忙音。
黄河问我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
我说她说她要死了,她要找黄河。
黄河一听脸就变地刷白,他说她不想活了,我要去救她。
黄河说你替我请几天假,我得赶紧去找她,晚了,恐怕要出大事。
我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黄河说不用,找些钱给我。我就将自己的工资都拿出来,他就钻出屋子,在街口打了辆跑夜的出租车,淹没在城市清冷而寂寥的街道里。
其实,我知道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有个外号叫“人头马”。在我们公司的吧台里,有很多洋酒,人头马是最贵的。94年即使在这个省级城市,能整瓶要这个洋酒喝得客人不多。我们一般都是零碎地卖,一盎司,我卖99元。
可就有这么个女孩,被人叫了台,要了整瓶洋酒,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人头马”。再来,这个外号就被同事们随口叫起来了。黄河也认可了这个外号,我想这是他心里最珍贵的一部份。
我在一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同吧台上的黄河说话。那时她还是个很清纯的女孩形象,风尘的痕迹并不明显。梳着小辫子,身材苗条,眼睛清汪汪的。黄河事后很平静地告诉我,这是他的初恋。他当初在贵和大酒店实习的时候,这个女孩在那儿的咖啡屋作服务。他们相恋了,却最后不得不分手。因为女孩感觉作服务生挣钱太少了。很多姐妹都由服务生改行做小姐了。她对黄河说,她有把握的,她只坐台,不出台,只陪客人喝酒唱歌,不干别的出格的事情。
她同黄河分手了,黄河老老实实地作他的调酒师。黄河把酒调地花色百出,且起得名字让人就品地纸醉金迷,比如什么黑色寡妇,蓝色妖姬,魂断蓝桥,迷醉金蓝等等。
有酒的地方就有欲望。
“人头马”频繁地出入我们这家在这个省城最高档次的夜总会,登台演唱那首叫《爱的代价》的歌,再后来就是陪客人坐台,出台,她最终没有把握住自己。
这一切让黄河伤心不已,他在听这首歌的时候,甚至情不自禁地捏碎了调酒的酒杯,血流进酒杯里,杯口挂着的那个点缀的大红樱桃,就像女人欲望的唇,微微开启。
黄河更加偏爱这首歌,每当有客人登台演唱,他总是旋亮舞台上的射灯,放下手中的活,叫服务小姐给客人送上一束鲜花。
鲜花很贵,本来就是由客人来捧小姐的,收钱。黄河每次都要自己买单,我说算了,等会签到哪个客人身上得了。
再后来,我们很久没有见到“人头马”了。我同黄河偶尔谈起她,黄河的脸上就布满了惆怅和忧郁。我跟黄河开玩笑说,保不准人家挣够了一辈子的钱,洗身守玉等你去娶她呢。
再一年,我们又一次见到了“人头马”,我们已经不敢相认,风尘的胭脂气息扑鼻而来,而身体却几乎走形,有些憔悴不堪。
这是一次离别,是“人头马”同黄河的一次离别。她非常坦白地对黄河说,她中枪了,为了钱,已经刮过几次宫,并且现在已经检查出有很严重的性病。她到那些地下的私人诊所去打针,要500元钱每支,NN地真他妈的贵。她说她要走了,去郊区租个房子,那儿便宜。后来,她还引用了一句电影的经典台词,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她同黄河握手,黄河有些懦诺。“人头马”嘲笑着说,你不敢握吗,你也嫌我脏了?
黄河转过身,抿紧了嘴唇,最终不让眼泪流出来。
黄河最后还是同“人头马”有了联系,他根本就无法遗忘她。他将自己的工资的一部份取出来,交给“人头马”治病。可是那个女孩却拒绝了他。她哭着对黄河说,在我们好的时候,在我身体干净的时候,我没有给你。你现在给我钱,就是彻底把我当妓女了,我希望在你黄河的心底里,我还是那个澄洁明亮的女孩。
我替黄河在老板面前请了几天假,我说黄河是在半夜急匆匆走的,没办法给老板亲自请假,怕打扰你们休息。老板说什么事情这样急?我说是他乡下的母亲得了急病,必须要儿子回去。
我的谎撒的很自然,因为我本身就工作在一个充满谎言和欲望的地方。
几天后黄河回来了。回来的黄河胡子拉碴,他先拉着我在大众浴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竞还有兴致地让我陪他在那个老茶楼里听了一段吕剧。
最后,我们一起去喝啤酒,吃把子大肉。我没有向他打听什么,我知道凭我们的交情,到时候他自然会说。
他果真告诉了我。他说他赶到“人头马”租住的那个出租屋的时候,“人头马”已经昏沉了。她喝了一瓶乡下杀虫用的敌百虫,她或许早有了这死的念头,她或许知道黄河肯定要来,门就没有上锁。
他同出租车司机一起将“人头马”送进了医院。他跑上颠下,寻找医生,紧急抢救。因为是凌晨,是人睡梦中最香的时候,好半天才登记好所有的手续。等推进手术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她就这样死去了。
黄河想法通知了“人头马”的乡下的父母。她父母没有来,说她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已经有两年没回家寄钱了。她在外面干的丑事,乡里都知道。闺女死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黄河就自己去办这件事了,租灵车,去殡仪馆,在往火化炉里送的时候,他将她抱了起来,没有了眼泪,就让我来静静地送你,只我自己一个人。
我后来问黄河一件事,我说“人头马”是在哪打得电话?
黄河告诉我,她所居住的出租屋附近,有个公用电话亭。人头马半夜就像疯子一样将电话亭的老板娘喊起来,她只说了那一句,就挂掉电话了。
她说我要死了,我要找黄河。
还有一个细节,她在打电话前已经喝了很多酒。然后在打完电话后,喝了敌百虫。是酒精加速了死亡的过程。
黄河说,我解脱了,可我的心灵从此要赎罪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兄弟,走,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生活还在继续。
在送黄河回宿舍的路上,公司所租大院的门卫给了我一封来信。信是远方的一位女笔友寄的,信里写了她一段情感的经历。 她说,一切都已过去,从炼狱走出来的心已无芥蒂,我平静了,因为我祈求了上苍。她有个英文名字叫海伦,她特别崇拜那个写《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美国女作家。
再一个黑夜降临的时候,我又听到了熟悉的萨克斯的声音,它们漂浮在夜总会的圆形舞池的上方。
我知道,工作在继续,生活在继续,生命还在继续。
我拥抱了这黑夜,因为我相信,天很快就要亮了。
回到故乡后,我却再无法得到那个城市里黄河的消息了。黄河说,他也是一只鸟儿,他要飞走了,不像我只能回故乡。后来我听说,他一直漂在南方,仍作他的调酒师。
我不能着地,我就是那只永不停歇飞翔的鸟儿,有一只脚着地了,我就死了。
我仿佛看到黄河歪着头对我说话的神态,他的手上在玩一只调酒的杯子,杯子在旋转。
读完这篇稿子,妻有些唏嘘。我将她拥抱入怀,深情地说,看到这些稿子,我就看到了黄河,看到了那段青葱辛辣的岁月。
我相信,黄河还是在路上,他不会停歇,但他会寻到他的真爱。我们也走在路上,我们的梦想还在飞扬,我们因为有爱而让理想更加坚定。
听首老音乐吧。妻说道。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下来,月亮如银泻地。妻打开音响,我又听到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