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他平静道,“我们快些回去。”
洛茵勾紧了他的脖颈,没有做声。这些年,她一直待在东荒,极少涉足外事,便也不得什么机会与统帅见面。洛茵还记得初初见到衡曜时,他便是在苍暮的身边辅佐。是他把自己从预备军中调走,带在身边教导。也是他亲自出面,将自己举荐给了苍暮。洛茵向来欣赏他、敬重他,也觉神族在失了苍暮后还能有衡曜镇着实乃一桩幸事。她曾经觉得只要有衡曜在,这八荒便乱不起来。他虽不是司战的血脉,却承袭了历任统帅的坚毅,也有着亘古不变的信念。他从不向天帝低头,也不屈服于任何势力的要挟。可现在,洛茵看到了他肩上沉重的担子。那担子压弯了他的背脊,让他看起来苍老而又孤独。
也许,他早已做好了为八荒安宁而捐躯的准备,只是他还放不下这一切,因为在他之后,并没有那样一个人,能够扛起这条担子,带领神族继续往前走。
“放我下来吧!”洛茵沉沉出声,“我自己能走的。”
“快到了,也不差这几步路了。”
天边吐出了一缕光辉,沉睡了一夜的骄阳挣扎着苏醒。黑暗驱散,梦中的伊甸渐渐染上了色彩。
洛茵已经许久没有在像样的床榻上安心地入睡了。梦境香甜,没有黢黑的栅栏,也没有瘆人的哀嚎。只有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摇曳着九条长长的狐尾,游戏于一片碧绿长草之中。这处是惑西谷,她认得。却不是惑西谷该有的样子。洛茵觉得,也许在万物初始,世间便是这样一番样貌吧!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尔虞我诈。纯真,纯粹。
这一日,没人来扰她的安睡。洛茵睡饱睡醒时,帐内昏暗依旧,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方才睡下便就又醒了。
掐了个生火诀,黑暗中,几簇火苗凭空升起,照亮了这一方不大的军帐。洛茵四处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她身上仍旧穿着那套破破烂烂还脏兮兮的衣裳,与军帐中的整洁显得格格不入。衡曜到底不是苍暮,不会给她疗伤,也不可能会给她换衣裳。这军中女子鲜少,在战地上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好在,洛茵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她一个人在军帐里待了很久方才等来了人。衡曜过来看她,见她已经把自己收拾体面,便直奔主题。
“今晨我把你带回来一事,尚且还没传开,但苍暮未必不知道。魔族营地已有异动,看来苍暮果然压根就没打算撤兵。趁着夜色,我先派人送你回神族。你且回你父亲那处修养一阵,若天帝要召见你问话,就报我名号,不必去,也不用理会。”
洛茵不安道:“那苍暮那边……”
“我既然把你从妖族救出,又送你回你父亲身边,苍暮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估计他本意也是想让我先将你救出,然后再毫无顾忌地与妖族一战。”他遂一笑,“我都让他称心如意了,他还能怎么样呢,至多不过带兵打上恒山去!”
“可殿下他还在妖王手里呢!”
“那金枝玉叶在妖王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多待几天也无妨。届时我领兵阻截魔族,妖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衡曜拍了拍她的肩膀,“殿下也该为此事吃点苦头,光学为君之道哪儿够!你且安心走,待到此事过去,我们再从长计议。”
“不如由我来!”
“什么?”衡曜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领兵阻截魔族一事。他当即否决,“不行,别胡闹!”
“衡曜,你有信心能拦住苍暮?”
现任八荒统帅衡曜神君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没信心能拦得住前任,可这关乎太子安危以及八荒安定,还有自己的前程,他又岂能退缩!
洛茵镇定道:“我有!”
衡曜笑着摇了摇头,“你准备怎么拦?使美人计吗?”
“不是我洛茵仙君妄自尊大,若说神族里还有谁能拦得住玄烨魔尊,也就只有我了!”她语重心长地劝他,“现在这个局面下,只有魔族撤兵,才能平息这场对峙。虽然天帝老儿可能不太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但终归我是替他保住了个儿子。明煜神君可能也心有不甘,但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跟着他后面瞎胡闹!至于苍暮嘛,虽然他早晚有一日会把妖族给收拾了,但我不能让他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那群白胡子须须得理来讨伐他们魔族。那群老神仙都仗着自己有一把白胡子就自以为纳的气都比别人醇厚,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还一板一眼的,乍一听还有点道理,往细里一想,都是放屁!打仗也不用他们上,只知道整天躲在天庭里说风凉话!”她最后总结道,“眼见着就要入冬,还打什么打!妖都回洞冬眠去了,我们这一群神仙还在这里跟着魔族后面杠,传出去也是不体面!早点把这件事了了,咱们也早些回去。自家后院都快烧着了,还耗在这里,像话嘛!”
衡曜被她这番长篇大论说得难免心动。眼下,在不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平息此事自然最好。大家皆不撕破脸皮,日后也有回旋余地。尤其是妖族,这一任妖王与神族关系匪浅,倘若把事情闹大,将往昔旧事公之于众,神族内部必定大乱。届时非但要让异族看了笑话去,九重天上也难逃一场腥风血雨。
他斟酌再三,退让一步道:“本帅尚在军中,岂有让一荒主将独自领兵的道理!你且跟在我身侧,见机行事!”
洛茵也退了一步,爽快地应了。
是夜,魔族营地内便传来了整肃脚步声,一路向着惑西谷挺近。衡曜神君领着天兵已将惑西谷谷口堵了个严实。一攻一守,双方势均力敌,立场分明。
玄烨魔尊今日挂帅出征时一如既往地带上了面纱。虽只是一层薄薄黑纱,无需多大的风便能使他原形毕露,但奇的便是尽管夜晚的寒风呼啸撕扯着他掩面的薄纱,那一层障人眼目的遮盖却纹丝不动。黑纱之上,便是他那森冷又带着敌意的目光。
洛茵完全不明白苍暮为何会用那样的眼光瞧衡曜。她还记得彼时他们亲近得似两兄弟,就连当年她那一身火红的嫁衣,都是苍暮派衡曜亲自送去的东荒她娘家。这一份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袍泽情分并不应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抹灭,更谈何变成现在的仇视!她隐隐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才导致了如今二人的关系变得这样对立。
两军于惑西谷外对峙,夜色盖顶,月影无踪。魔族的阵营几乎融入到了这墨一般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叫人看不真切。
漆黑一片之中,响起了个寡淡无情的声音。
“衡曜神君挡在这里是什么意思?神族什么时候同妖族走得这么近了,竟不惜动用兵力替妖族守大门!”
即便看不清苍暮的脸,衡曜也能自行在灵台内绘出他此时的神情。在那黑纱底下,必然是满脸的嘲讽与不屑。
八荒统帅放下了身段和气道:“我族太子尚在妖王手上,性命堪忧。还请魔尊勿轻举妄动,以免伤及无辜。”
玄烨好笑道:“贵族太子与本尊何干?说到底,是妖族先犯我魔族,本尊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倘若今日太子殿下不在妖族,本帅定不会阻拦魔尊去寻妖王的晦气。先前我也与魔尊表明过立场,只需魔族退兵,妖王便会放人。待本帅迎回太子殿下,便管不着这惑西谷内外的事了。”
黑纱底下的目光更凝冷了几分,“你是觉得妖王傻,还是觉得本尊傻?”他笑了起来,笑声荡在这深幽的夜色中叫人不寒而栗。玄烨继而道:“你当真以为只要本尊收兵,妖王便会放人?他那两条腿都被本尊打断了,再不攥紧手中的棋子,怎能保妖族不灭?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嘛,图涂根本无心放人!他会一直囚着贵族太子,拿他要挟神族,借神族之手护妖族不受我魔族进犯!”
“即便当真如此,那本帅也只得继续留守在这惑西谷外。职责所在,还请魔尊见谅!”
“本尊可听说你那前任与前前任并不是如你这般容易屈服的作风!”玄烨意味深长道,“怎么到了你这一任八荒统帅,就这么甘心受妖王的牵制呢!”
“休要胡言!”衡曜神君厉色反驳,“设若魔尊的子嗣落到同样的处境,难道魔尊会放任不管吗?”
玄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幽幽道:“本尊尚未娶妻,也没有子嗣。不过,如果本尊子嗣被图涂逮了去,这么没出息的子嗣不要也罢!”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一旁的洛茵终于忍无可忍,“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你又没当过爹,说什么风凉话!你以为生养个小崽子容易啊!”
这话语间满满的熟络让衡曜当即皱起了眉头,厉声呵斥,“洛茵,少说两句!”
那边厢,魔尊玄烨这才看向了一身战甲的洛茵仙君。他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才开了口,“听闻贵族的洛茵仙君也被妖王图涂俘了去,看来依旧是个误传!你们神族也是有意思,一会儿说她在本尊后宫里,一会儿又说他在妖王的地牢里,现在却公然出现在你衡曜神君的阵列中。本尊倒要怀疑了,究竟是谁在其中搬弄是非,又有何企图!”
洛茵听着这么一段义正辞严的信口雌黄,实在是替他不耻!苍暮明明知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还要颠倒黑白,直叫洛茵感叹他脸皮的厚度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洛茵仙君终归还没来得及和玄烨魔尊拜天地,此时好歹还是个神仙,她憋了半天也没能憋住,替神族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的确是在那半山腰的地牢里待了一阵子,昨夜才被救了出来!”
洛茵感觉到苍暮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打转,叫她坐立难安。
“在地牢里待了一阵子竟还那么壮实,想来妖族地牢的伙食还不错!”他促狭道,“洛茵仙君,本尊委实好奇,你到底是去受难的,还是去享福的?”
魔族之人向来不拘小节,魔族阵营里顿时哄笑成一片。
洛茵的脸蓦地一下红透了。她低下头去,恨不得把那只狐狸叼给她的肉全部吐出来。
两军阵营的人只是纯粹看笑话,只有衡曜揣着一颗看小两口闹别扭的心听他们斗嘴。这一个回合下来,硬是叫他听出了点打情骂俏的意味掺杂在里头。直叫至今仍是光棍一条的衡曜神君觉得这惑西谷外的一片平原大约是容不下第三个人了。遂还觉得这大半夜的,作甚要在这里吹冷风还要看人戏风弄月,不如鸣马收兵,各自回去该干嘛干嘛去吧!
正当衡曜以为这一仗打不起来时,过完嘴皮子瘾的魔尊玄烨突然毫无征兆地调转了话锋,“笑也笑过了,乐也乐过了。本尊瞧这气氛不错,赶紧开打吧!”
洛茵差点从她的马上摔下来。同衡曜一样,她也以为这一仗打不起来,毕竟有她在,苍暮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然而此刻,洛茵却蓦然发现自己可能是太高看自己了!作为一族之尊,苍暮好像并没有什么做昏君的潜质!
她还未彻底回神时,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便迎面扑了过来。看这阵势,魔族是准备冲破神族的阻碍继而攻入惑西谷。
“洛茵,跟紧!”
衡曜的声音将她从愣神中拉了回来,她遂策马扬鞭,一如几百年前跟随统帅征战南北时那样,毫无畏惧地冲入了敌方阵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信仰也并不会随着身份的变化而有所改变。身为神族的要将、东荒的主将,洛茵几乎本能地去阻截魔族的进攻。然而她并没有紧紧跟随衡曜,两军间激烈的厮杀渐渐将他们冲散。
血沫横飞中,洛茵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她都是跟在苍暮身边打仗。如今,她却在同苍暮一战。
洛茵从来不晓得与他为敌是个什么滋味,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何敌人会那么忌惮他、憎恨他。因为他在战场上几乎无懈可击,让人觉得他是无法战胜的。
苍暮在神族统领八荒这么多年,早已对神族的用兵之道谙熟于胸。这一仗,他收放自如,几乎没耗损多少兵力便就将要冲破神族的阻击。然而就在他势在必得行将攻入惑西谷时,暗夜中忽然划过一道隐匿极深的微弱亮光,仿佛只是一只横冲直撞的流萤,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奔着目标而去。
玄烨的右眼皮子猛然一跳,回头时,一张熟悉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在了眼底,远远的,却格外清晰。
周围的一切仿似在瞬间都慢了下来,嘈杂犹如隔了千山,变得沉闷而又模糊。
一道刺目的鲜红唐突地沿着紧闭的嘴角淌了下来,玄烨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下挪。白净的衣衫之上,一枚带血的利箭碍眼地立着,将周围染出了一片惨烈的殷红。遂有鲜红血珠滴落,在那本就触目惊心的画卷上锦上添花。
玄烨脚边的曼珠莎华一瞬扫出了数丈,在这片血腥的战场上绽放出了一片红色的花海。
马背上的女子已是握不住手中的缰绳,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只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形在朝着自己狂奔。
坠落的那一刹那,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带离了这片寓意死亡的不祥花海。她听到了一声疾呼。记忆中,苍暮上一次这样焦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似乎还是那一年在南海平定鲛人族之乱时。那一次,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而现在,她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的那枚利刃,却再也没有力气抬头再看一眼苍暮。
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两军阵中乱成一片。
即便方才陷入敌阵中,衡曜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暗器袭来的方位。偷袭并不是来自神族阵营,亦非来自魔族内部。可它却是冲着洛茵去的。
衡曜随即带领一路军往偷袭的方位去追,而魔族的统帅玄烨魔尊已是飞身上马,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调转了方向。
一阵风过,黑色的面纱坠入风中,落入花海,被利爪一般的花瓣撕扯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