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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余刚后事的时候,弱水白天忙忙碌碌的还不觉得孤独,但一到了晚上,女儿睡着后,面对空荡荡的床,黑漆漆的夜,弱水感觉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寂寞。她想起了余刚,也想起了萧皓天。她又觉得这时想起萧皓天有些对不起死去的余刚。便强行的把萧皓天从脑海中撵走,不再想他,可这好像起不了任何作用。
弱水就这么伤悲着,孤独着。当她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时正是隆冬,寒风肆虐着鄂西北这块大地。弱水又一个人冒着严寒,来到了余刚的墓地。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立在余刚的墓碑前,这人影似乎有些熟悉。弱水不由加快了脚步。人影听到脚步声时,转过了身来。
四目相对,空气都仿佛凝结了起来。
是她,弱水!
是他,皓天!
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唯有沉默以对。
十年,整整十年!他们再次相逢,却是在这冰冷的墓地。
“我才听说你老公走了,我便从外地赶了回来。今天来看看余兄,不曾想在这遇见了你。”还是皓天率先打破了沉默。
弱水点了点头,看了看墓碑上余刚的遗像,又看了看萧皓天,两串泪珠断了线的落了下来。
萧皓天扬了扬手,准备用纸巾擦干她的泪水,但觉得在余刚的坟前有些不妥,又觉得余刚在盯着他似的,就那么把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弱水用余光瞥见他的造型,像举白旗投降似的,不禁莞尔。几秒钟后,她才伸手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
弱水上了三柱香,皓天也上了三柱,然后鞠了三个躬,才和弱水一道离开。临离开时,弱水说,老余,过段我时间再来看你。
北风呼啸,空山寂寞。
弱水和皓天一路无语。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向对方倾诉。可真正相见之后,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你说可不可笑?
皓天和她并排走着,看着她瘦削的身体,心中一种怜惜由然而生。想揽过她的肩来,刚伸出手来却看见弱水无意间的躲了躲,便叹了口气,颓然的把手放在身后,左右两手紧紧地握着,青筋暴起……
弱水回到家后给娟子打了个电话,“喂,他回来了……”
“我知道呀,”娟子倒也直接,“他昨天回来就找到了我,然后问了你的近况,问了余刚的墓地。我本想告诉你的,但想这事还是得交给你们自己处理。哪成想你们这快就遇上了。倒也好,听说他现在单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弱水没听完后边的话,就把电话挂了。听见娟子说他还单着时,她脑袋就昏了起来。不是说他生活美满幸福、妻女漂亮吗,怎么又成单身了?她满是疑问,想打电话问问,才记起没存他的电话。想问问娟子,又觉得开不了口。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到了傍晚时分。
弱水立在窗边,西天的太阳正落下金黄的余晖。她把窗户打开,一阵冷风灌了进了,她机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但也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看见远山在冬日里的衰败,想起了那年的红枫之约。这红枫在冬季,大约一丝儿不剩了吧,她刚这样想着,电话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电话号码,心竟“突突”地跳了起来。响到快尾声时,她才按下了接听键,耳边传来他磁性的声音:“弱水,这么冷的天,你还开着窗户,站在窗口也不怕着凉!”
她赶紧把头伸出窗外,探出半边身子找寻着。楼下、对面的街道,四面八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电话里传来他的惊呼,“你不要命了,赶紧缩回去!我在你对面的宾馆呢!”然后,对面六楼的宾馆打开了一扇窗,露出了他欣长的身影,正举着手机向她挥舞着手。
他们就这样隔窗相望,弱水的眼泪在这一刻汹涌而下。
两扇窗,一条街。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眉梢眼角!
两扇窗,一条街。那么远,远到似乎今生也无法走到彼岸!
“弱水,弱水,你还在吗?我知道你还在听着。明天,就明天上午,你带着女儿,我们一起坐坐,好好谈谈好不?”皓天刚刚说完,耳边便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他向对面的窗子看了又看,却再也不见弱水的身影。
弱水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心情却是五味杂陈。皓天邀她相见,她想去又敢去,矛盾的无以复加。
第二天一大早,弱水就起来收拾自己。自从余刚出事至今,她还有没有梳妆打扮过。看来,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还是一语中的的。
收拾停当,女儿恰好也醒了过来。“妈妈,你今天好漂亮呀!”女儿欣喜的说到。
“是吗?妈妈以前都不漂亮了?”弱水反问到。
“不是不是,以前也漂亮。只是爸爸死后,我好久都没见你化妆了!妈妈,今天是不是要出去见人呀?”
这个机灵鬼女儿!弱水心中感叹到。女儿余忆萧继承了弱水和余刚的全部优点,机灵、漂亮、稳重,这是弱水全部的骄傲,也是余刚还在时弱水不想因离婚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的症结。
“在哪见面,我带女儿出门了。”弱水终于战胜了自己,跟萧皓天发这么一条信息。
萧皓天也早早起来收拾停当了,刮干净了胡须,洗了个头发,穿好了西装,踏着铮亮的皮鞋在房间焦躁的踱来踱去。弱水没给他信息,他怎不急躁!这个磨人的妖精,皓天在心里说起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话语。
直到手机短信铃声响起,他迅速的打开,看到正是弱水发来的信息时,仰天“哦”的大吼了一声。
“公园门口见!”他回道。
7
当他看见略施粉黛的弱水一身黑衣的拉着女儿过来,和昨日的邋遢完全不同时,心想这才是弱水该有的模样,皓天又一如初见那般激动了起来。
弱水施施然的走了过来,指着萧皓天让女儿叫叔叔。
“叔叔好!”余忆萧眨巴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向萧皓天怯怯的叫了一声好。
皓天看到这个和弱水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姑娘时,顿时心生欢喜,摸着她的头道:“乖,都这长么大了,那年我看见你时……”皓天意识到说错了什么,马上住了嘴。
弱水立即紧紧的盯着他的眼,萧皓天难得的在弱水面前有了一丝慌乱,急得用大拇和食指夹住鼻子。
弱水只是盯着他并不说话,眼圈开始泛红。萧皓天无奈的举起了双手:“好好,弱水,我实话实说总可以吧。那年我实在忍受不了想你的苦,偷偷地回来看你。你正好和娟子一起领着孩子,你好像看见了我,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我便躲了。”
弱水眼泪流了出来,女儿看看妈妈,又看看皓天,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萧皓天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弱水。弱水擦干了泪水,拉着女儿向公园里面走去,皓天亦步亦趋。
“你知道女儿叫什么名字吗?女儿,你告诉他。”弱水低垂着嗓音道。
“叔叔,我叫忆萧!回忆的忆,萧瑟的萧!”余忆萧响亮的说道。
“忆萧、忆萧!弱水,原来你一直不曾忘了我!”萧皓天呢喃着,霎时眼帘起了层水雾,他越擦雾气越重,最后珠子般的落了下来,洇湿了地上的尘埃。
“叔叔,你怎么哭了?”余忆萧问道。
“没有,叔叔只是高兴!忆萧,来,让叔叔抱抱你!”萧皓天含着泪,把站在弱水身边的余忆萧抱了起来,高高的举过头顶旋转了起来,忆萧“咯咯咯”的笑出了声,银铃般的声音划过天际,留下一长串“咯咯咯”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弱水看着他们二人,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像,一会儿是余刚,一会儿萧皓天。她怔怔的不知所措……
“妈妈,走吧,我们进里面玩。”已被皓天放下的忆萧把弱水叫醒了过来,弱水有些怅然若失看向刚才的方向。
数九寒天的公园,此刻显得格外冷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对男女,急匆匆的从身边穿过。忆萧很识趣的独自去玩了,留下一对欲言又止的男女。
萧皓天看见了几株迎风怒放的腊梅,黄色的花朵把这个寒冬装扮的诗意盎然。他便拉着弱水走过去,弱水在梅花旁站定,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腊梅的芬芳仿佛已经侵入她的五脏六腑。
片刻后,弱水睁开眼,望着皓天开了口:“那年,我离开你是有苦衷的。我妈妈她……”
皓天伸手堵住了她的唇,“我全知道,你不要说了!都怪我当时没有能力,更没有了解你来替你分担,那也有我一半的责任!”
弱水泫然欲泣,皓天一把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这十年的相思,在这一刻化为浓烈的、分也分不开的拥抱……
其实,爱情里不只是信任,还有倾诉!你不说,他不问,久而久之,便会形同陌路,变成互相折磨人的东西。
弱水离开了皓天的怀抱,“说说你吧,你不是车房俱全、妻女俱美吗,怎么还忘不了我这个黄脸婆?”
萧皓天道:“我能有什么好说的!那年离开你之后,我南下去了广东。出过苦力,做过技工,写过文字,当过小老板。后来遇见了一个女人,结婚了又离了,因为孩子不是我的。我觉得她可怜,离婚后房子给了她。然后静下来想想,我今生的挚爱只是你一人。我明白了之后,坚持着宁缺勿滥的原则,就一直单着。”
他叙说的那样平静,好像别人的经历一样。但弱水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生存的八O后,哪有那么容易。过了就过了吧,谁的人生不经历些风雨,谁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到底。
“等等,”若水道,“你写过文章?那你写没写过《挚爱》一文?”
“写过,”皓天应道,“不过我用的是网名。”
难怪那么熟悉,原来还真是他写的。
弱水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慢慢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湖边。冬日的湖水一如既往的绿,但绿的有些瘆人。几只鸳鸯不知寒冷的交颈而浮在湖面上,湖光映着山色,鸳鸯戏着绿水,在这冬日倒是另一番景色。正静谧间,萧皓天的声音响了起来: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弱水不由得痴了。她知道这阙词的凄美。金老先生的《射雕英雄传》中,几人都成了词中人。当时看电视时不懂,身临其境中,皓天念过时,终于懂了词中意,可是自己和皓天仿佛也变成了词中人。
他们就这样痴痴的望着,旁若无人。其实也本没有人,来打扰这对痴男怨女。
“弱水,我觉得,现在也还不迟。趁青春未老,趁时光正好,我们,我们还是在一起吧!”皓天对着弱水痴痴的说。
这算什么,求婚吗?弱水心底暗想,这现在也不是时候呀,余刚才走几个月,难不成让别人戳脊梁骨?不行,虽说我也想再续前缘,但至少得等到余刚头周年过了再说。弱水在心里一番天人交战,总算有了些主意。
萧皓天见弱水沉默不语,不由有些心急,以为又像十年前那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便急吼吼地道:“弱水,我会好好待你,决不有二心。以后家中一切你说了算,你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至于忆萧,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会加倍呵护她,让她快乐长大……”
弱水见萧皓天急吼吼的模样,和十年前一般无二,眼角眉梢都藏着些笑意,不过有那么一丝狡黠。
“好呀,萧皓天,我可没逼你,我已经用手机录了下来。答应你也不是不行,但得有个约定。我要为余刚守孝一年,明年阴历七月过后,我才有心思想这些。这样吧,在九月九日重节这日之前的八个多月,我们互不相见,也不要电话联系。这既是双方的思虑之期,又是对各自的考验。九月九日这天,在十年之前我们在城西山顶看红枫的地方相见。如若任何一方未到,那便算了,或许我们终是有缘无份;反之,我们再续前缘。怎么样,皓天,接不接受这个约定?”
萧皓天听到弱水这一长条约定,心中又开始说你这磨人的妖精了。答应就答应呗,还这么多条件,好吧,权当好事多磨。
“好,我答应你,”皓天续道“十年我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八月之约?来吧,击掌为誓!”
弱水笑语盈盈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皓腕轻扬,和他早已举在空中的右手轻轻一击,一声“啪”的脆响响彻云端……
待续(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