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胡同口的修车铺,是老张头开的,打我记事起就杵在那儿。铺子不大,就一间石棉瓦搭的小棚子,门口摆着个掉漆的铁架子,上面挂着扳手、钳子,还有几串五颜六色的气门芯,像串起来的小糖葫芦。棚子里头更挤,墙角堆着旧轮胎,地上摊着机油桶,空气里总飘着股橡胶和机油混在一起的味儿,闻久了竟也觉得亲切。
老张头这人,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指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机油印,笑起来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他话不多,却实在。有回我骑车上学,车链子掉了,急得直跺脚。老张头看见,放下手里的活计,搬个小马扎让我坐,自己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捏着铁链子,“咔嗒”一下就挂上了。我要给钱,他摆摆手:“小丫头片子,这点活儿要钱干啥?快上学去,别迟到了。”后来我妈总让我带点自家种的黄瓜、西红柿给他,他也不推辞,接过去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说“你家这菜,比菜市场买的甜”。
夏天的修车铺最热闹。棚子外头有棵老梧桐树,树荫能罩住大半个铺子。街坊四邻没事就爱往这儿凑,搬个小板凳,摇着蒲扇聊天。李大爷总爱跟老张头抬杠,说“你这手艺也就修修自行车,汽车你肯定摆弄不了”。老张头也不恼,笑着回“我修自行车修了三十年,啥毛病没见过?汽车那玩意儿太金贵,我还不稀得修呢”。旁边的王婶就帮腔:“老张师傅的手艺没的说,我家那辆老永久,骑了十年,全靠他拾掇,现在还好好的。”那时候我放暑假,常蹲在旁边看老张头修车,看他用扳手拧螺丝,用锉刀磨车闸,动作熟练得很。有时候他会教我认工具,“这个是内六角,拧这种带六个边的螺丝用”,“那个是扒胎棒,补胎的时候得用它把轮胎扒下来”,我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特别有意思。
秋天的时候,梧桐树落叶,总往修车铺里飘。老张头每天早上都要扫一遍,扫出来的叶子堆在墙角,说是“等晒干了,冬天烧炉子用”。有次我看见他蹲在叶子堆旁,捡出几片完整的叶子,夹在一本旧杂志里。我问他干啥,他说“给我小孙子寄过去,他在外地读书,说想看看老家的梧桐叶”。那时候我才知道,老张头的孙子在南方上大学,一年就回来一次。每次说起孙子,老张头的眼睛就会发亮,从抽屉里掏出孙子的照片给我们看,“你看这小子,长得比我高了,学习还好,上次还拿了奖学金”,语气里满是骄傲。
冬天的修车铺有点冷,石棉瓦不挡风,风一吹就“呼呼”响。老张头会在棚子里生个小煤炉,炉子上放个铁壶,烧着开水。街坊来修车,他就倒杯热水递过去,“暖暖手,别冻着”。有年冬天特别冷,我妈的自行车胎冻裂了,老张头补胎的时候,手冻得通红,却依旧仔细。补完胎,他还在轮胎上抹了点机油,说“冬天轮胎硬,抹点机油能防冻”。我妈要多给点钱,他不肯,“该多少是多少,多一分我也不要”。后来我妈包了饺子,特意煮了一碗给老张头送过去,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饺子了”。
去年夏天,胡同要改造,说这石棉瓦棚子是违建,得拆。消息一传开,街坊们都急了。李大爷第一个去找居委会,“老张头的修车铺拆了,我们自行车坏了去哪修?”王婶也跟着说“老张师傅人好,手艺也好,不能让他走”。老张头自己倒挺平静,依旧每天守在铺子里修车,只是话更少了。后来居委会拗不过街坊们,在胡同另一头给老张头找了个小门面,虽然比原来的棚子小,却有窗户有门,不用再风吹日晒了。搬铺子那天,街坊们都来帮忙,李大爷搬轮胎,王婶擦工具,我也帮着递东西。老张头看着忙前忙后的街坊,眼角湿了,嘴里念叨着“谢谢大伙儿,谢谢大伙儿”。
现在我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去老张头的新铺子看看。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新的工具,地上摆着几盆绿萝,比原来亮堂多了。老张头还是老样子,皮肤黝黑,手上带着机油印,看见我就笑“丫头回来了,又长高了”。有时候我会在铺子里坐会儿,听街坊们聊天,听老张头跟李大爷抬杠,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其实我知道,我想念的不只是老张头的修车铺,更是修车铺里的那些日子——没有那么多客套,没有那么多算计,有的只是街坊间的互相帮衬,有的只是老张头那份实在的手艺和温暖的人心。就像那间小小的修车铺,虽然不起眼,却在胡同里守了一年又一年,守着我们的日常,守着我们的回忆。
前几天我又去了修车铺,老张头正在给一辆自行车补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不管胡同怎么变,只要老张头的修车铺还在,这份踏实的烟火气就不会散,我们的胡同就还是那个熟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