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家里照常在村子前南北向的地块上种了3亩多的西瓜,正是6月的时候,瓜秧长得绿油油,为了防止养分都被瓜秧吸收,不结果,爸妈提早掰了很多枝枝丫丫的小芽子,不然秧子更加茂盛。
西瓜已经都长成个,少数接近成熟,大多数还要再长几天,爸每天都要到地里看很多遍。那时候农村闲人多,经常会有临近几个村的盲流过来偷瓜,白天还好,一到傍晚,总免不了有人要来搂上几遍,所以还是需要时常看着些。
那天傍晚,妈刚把菜地收拾好,带着弟弟先回家做饭,我和爸在地里,还不想回去。夏天,每个村子的树都郁郁葱葱,远远看去,看不到房子,只看到炊烟像雾一样罩在林子的上面,慢慢浮动着。太阳刚落下去,从我们这个方向看去,火红的晚霞正覆在一个小村子的上面,树林被炊烟包裹着直插入晚霞里,蓝黑色的阴影投射在红色的晚霞里,像蓝色的冰在火里淬炼,而大团的火却不能奈它分毫,反而越来越暗。
等到晚霞完全褪去,热气殆尽,夜的黑越来越重,好像也没有风,毛孔却开始发凉,凉意一点一点渗下来,率先爬上手臂,像水一样漫过来,一阵轻轻地哆嗦,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我穿着短袖和短裤,有点冷,又不愿回去穿衣服,赶上晚饭时间,一会去,肯定会被妈抓住烧锅,要么就是洗菜择菜,冻着也不走。爸可能觉察到了,要把衬衫脱给我,我嘴硬着说不冷。他也就穿了这一件,光着膀子比我更冷。
经常干农活,爸穿的也还是白衬衫,袖子卷起来,我穿上还是长。他手叉在腰上,把身体重量集中于左腿,右腿懒散地伸出去,点起烟。爸放松时,惯用这个姿势。很快,一根烟抽完,爸让我回去,我说不想回。
“那我回去吃点东西,拿件衣服,待会就来,你自己害怕不?”
“不怕。”
其实是有点怕的,但是还能顶住。西瓜地离村里最前排的房子不过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站在地头能清晰地看到小叔院子里的动静,听到说话声。
爸脾气大,容易生气,对我们大多数时候比较严肃,平时和弟弟都比较怕他。但现在这样的傍晚,天凉凉的,月亮照下来,瓜叶在泥土上投下影子,能看到一颗颗西瓜圆溜溜的黑影。这样的时候,和爸一起安静地站在瓜田边,他没生气,安静、平和又温柔,我也不胆怯,心里觉得异常的舒服和幸福。
南地里的地块大都是2亩、3亩多的,东头的各家基本上都有一块在这里,地里种庄稼,地头种蔬菜,大多是辣椒、茄子、番茄、黄瓜、搭了架子的长豆角,家家都开辟了这么一块菜地,基本上不用上街买菜。
我素来怕黑,不过是因为刚落了夜色的晚上,月亮还很亮,瓜田又靠近村子,才敢让爸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待着。最开始有一点点的怕,但还能说服自己,那么多蔬菜长在地头,傍晚的时候还被大娘婶子们的手侍弄着,人虽然都回家了,但人的手摆弄过的蔬菜还在地里,凭空生出亲切感,没什么可怕的。
慢慢的,有点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眼睛往四周乱往,看见一个黑影就用力盯住,非把它看成恐怖的怪物不可,然后对自己说,看吧,果然可怕是不。
越来越怕,心里开始想要不我先回去,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偷瓜的贼不会那么巧就来了吧。回不回呢,回了不好意思,是我要自己留在瓜田里的,再说来了贼怎么办?不回呢又害怕,正在做斗争的时候,听到小路上脚步声越走越近,听声音像是爸的脚步,迫不及待用手电筒一照,果然是爸。
爸走到我身边,第一句话就是害怕了吧,赶紧回去吧,你妈做好饭了。注意到他只穿了件短袖,把衬衫递给他,爸说不冷,拿回去吧。
我拐上长了茅草的小路往家里走,有点犹豫,爸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回到家问妈,妈说没关系,等到大家都吃完晚饭,偷瓜贼睡了,夜深爸再回来。
2
姥姥胃癌动手术的那年夏天,刚回家休养,瘦到脱了形,医生让好好补一补,给她买的奶粉、燕麦片全都吃够,什么东西端到嘴边都是摇摇头。
家里人发愁,不能眼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啊。舅舅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青蛙肉大补,鲜美,没有异味,觉得姥姥应该能吃。收拾了工具,说抓就抓,其实也没什么工具,就拿一个柿舀子用来装青蛙,空手捉。
正是放暑假,我常住在姥姥家,吃过晚饭,就着月光,一般都是我和舅舅去抓,一般八、九点的样子,已经很凉快,赶上天晴的好,去林子里的时候,草上已经凝了一层露水。舅舅一般都是让我拿着手电筒打光,我们俩一起低头找,有目标了他负责抓,我是不敢碰的,青蛙皮皱皱湿湿,看着都要起鸡皮疙瘩。
那时还是千禧年,农村老家环境还没被破坏,村子里水清草绿,姥姥的村子小,被一圈水渠围绕着,村子里还有几个大池塘,小树林,小动物更是不少,鱼虾、青蛙好抓。
运气好的夜晚,我们不到半小时就能抓一小袋,有时候也会找一个多小时,也没发现几只,很多时候听见呱呱声,走近一看都是癞蛤蟆滥竽充数,我们不要癞蛤蟆,据说它背上花花绿绿的都是毒素。
舅舅老让我拿手电筒,林子里的蚊子、飞蛾追着光亮往我身上扑,飞蛾还好,只是撞到身上恼人,蚊子咬一口一个大包,夏天里穿的短袖短裤,最方便它们作恶。使劲抓挠,忍不了痒,提出让舅舅拿手电筒,他手一伸,说:“好啊,我拿手电筒,你来抓。”我自然是不敢动手的,所以还是拿手电筒。
有一次被吓了一跳,我俩正猫着腰仔细地搜寻,听见前边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听到了呱呱的声音,料定是青蛙,轻手轻脚地过去,俨然一条青里带着红花的大蛇,我大叫一声跑开,一看舅舅比我跑的还远。惊魂甫定,远远打着电筒看,那蛇竟然还在,换成家宅里的蛇,听见人的动静早就跑掉了。
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愉快的,在家里很少跟爸妈有单独娱乐性的活动,所以还是很愿意在夜里村子里一片静寂的时候,跟舅舅提着灯出门,不小心惊动了谁家门口的狗疯狂地叫,像探险一样刺激。草拂在穿了凉鞋的脚面上,凉凉的,有点扎,蛐蛐四下地叫着,也可能是别的小虫子。带着点兴奋,还掺杂了点黑夜的一点恐慌,时不时地拿手电筒照一下林子边的池塘,看看是否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越怕还越想去看。
可是跟舅舅在一起,不远处就是村里人家院里透出的光线,又不太怕,夜风吹起来还是有点凉凉的,心里这样一想,身体抽一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每次去抓青蛙,基本把柿舀子装到大半袋,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到家姥爷他们还没睡,舅舅把青蛙倒在一个大水盆里,用卖菜的笼屉盖着,可以透气,它们也跑不出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