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孩,自小喜欢在村子犄角旮旯里转悠,路过之处留下一串“踢踢踏踏”跑跳的脚步声。一次嬢嬢问瞎叔叔,“知道刚刚过去的人是谁吗?”叔叔眯着眼,“看我是看不见的,听那声音,肯定是我们家天天了。”
男孩已成少年,身高已有175。嬢嬢们见他总会说“小家伙高到则,比娘高出不得了”。
少年白皙清瘦的脸庞面露出了阳光而尴尬的笑,撅起两瓣稍后的嘴唇,嗓子里只冒出一个声音——“嗯”。
一、沉默着叛逆
如果每个初中的孩子都会经历叛逆期,那天天天始终在沉默着叛逆。这也是我回头想,才想明白的事。
天天做事很拖拉,躺平、摆烂是他的口头禅。
天天非常害怕英语默写,曾经说,“我明明会背的,但一到默写的时候,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老师报单词特别快,跟不上。”默不好要重默。重默这件事,为他本就来不及完成的作业,增加了负担。如此,恶性循环了三年。
天天考试成绩的好坏,有个规律:但凡月考,排名会比较靠前;期中考,排名通常很差,若是经过反复复习后的考试,排名更差;期末考成绩,介于两者之间。问他原因,答道,“我讨厌反复复习,每天嚼的都是学过的东西,没劲!复习来复习去,让人很紧张。”情况最差的那次,他耳鸣了。
初三下学期,学校挑选“尖子生”冲刺中考,天天被幸运地分到“自主班”。
这是好事。受到新班级良好的学习环境影响,他试图做出了一些努力,比如,晚上回家背英语。班级排名从刚进班时倒数爬到了中等。
更是坏事。坏到在初三后期整日无精打采。在课堂上瞌睡,甚至睡着,因而被老师清出课堂,甚至通知家长把他接回家中补觉。坏到中考前夕,因精神面貌萎靡不振,差一点被老师退回原来的班级。
初中,他出现的各种状况,现在想来,就是厌学,也是叛逆的一种。
我常常被负责任的老师找上来,常常为他担惊受怕,因而脾气暴躁,忍不住发火。只是待心情平静下来后,看看他的无语和受伤的神情,又后悔不迭。
直到中考前,学校安排了许多放松的活动,孩子的精神逐渐恢复,始终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认命了!
“进妈妈的母校”,是他进中学就说过的话。我想,他肯定一直在权衡,假如90分就能进妈妈母校,努力争取91分的必要性在哪里?
中考志愿是他自己填的,第一志愿“省前中”,第二志愿“市一中”。两个学校中考录取分十分接近,实在不具备一、二志愿的分级特征。我跟天天说,你肯定会浪费一个志愿。天天有他的理由,“假如我正好差了一两分不能进前黄,那还能去一中呢。也不差。”
他一语中的,中考分比前黄录取线差1分。
最终,省前中的“分配名额”成就了他。
二、母亲的道歉
我们习惯了对孩子高高在上,有谁发现过他们的悲伤?
晚上快十一点,天天还在书桌旁磨蹭。
我检查他的作业。语文作业中有个题型是写出所列词汇的偏旁,在词汇“尴尬”的旁边,白框中应该写上偏旁处,赫然空白!
看着如此简单的题目,居然空着,怒火中烧。
我指指空白处,质问“这题目这么简单,怎么不会做?”
天天听到我突然提高八度的声音,一脸懵。想了一会,“我记起来了,这个题目老师好像说过。”
“尴尬的偏旁,太容易分辨了,不就是九嘛?”
天天回答,“我记得老师说,这个偏旁是尢,不是九。”
听到反驳,我怒火更大了,“我不管是尢,还是九,反正你空着就是不对。空着肯定是错,正式考试的时候,关键的1分,太重要了。若是中考,少了1分,也许考不上理想的学校!”
天天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还在继续说,“是尢,不是九。这个竖弯钩和上面一横,不连在一起。”
我没有心情听他的解释,只说了一句,“不要说了,好好反省反省。该睡觉了。”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天天房间叫他起床。天天不情愿的穿上衣服,去洗脸。
他的平板放在枕头边,我突然想到昨晚的事情,感觉自己太武断,想在平板上“百度”一下答案。打开屏幕,看到了天天在备忘录上“悲伤”的控诉。
我怔住了,没想到这件事让天天的反应这么大。连忙合上平板放回原位。
等着天天洗完脸,我和他面对面站着,拉着他的双手,看着他眼睛,郑重说到,“妈妈突然想起来,昨天尴尬的偏旁妈妈说错了,天天说的是对的,还没有给天天道歉。妈妈正式向你道歉,天天能接受吗?”
天天一愣,“妈妈看我平板了吗?”
我假装不知,“跟平板有什么关系?妈妈就是想起来要道歉,天天能接受吗?”
天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么,就接受吧。”
我拥他入怀,拍拍他的背说,“以后妈妈如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天天可以批评妈妈。我们坦诚的沟通。好吗?”
“嗯!”
三、不明真相的转变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是小家庭最放松的时候。
我常常跟他聊起我的高中生活。“别人都说在前黄上高中苦,老师抓得紧。但我觉得在高中真的很开心。要说苦,每个高中生都一样。你没有特别的苦。而且宿舍同学吃住都在一起,一起聊天,很开心。”
“但是妈妈在高中成绩不好,突然就不好了。高中的数理化,突然变得很难。天天进前黄的成绩,应是在中等位置。如果后面你在班级排名不靠前,不要担心。”
之所以这么说,是给他打预防针。以免进了高中后,发现周围的同学都是学霸,失去了学习的信心。
我鼓励天天住校,在最初跟我抗议几次无果后,他接受了这个安排。
在高中,天天的作业依然不能按时完成。与初中不同的是,高中老师似乎对不交作业这事,看的没有那么严重。也许,来不及做就可以不交。我不确定。
依然吊儿郎当的学习,游戏比初中玩的更甚。但精神状态,发生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他能自然的和同学交朋友,会积极参加活动,在班会时做主持人。
十几次考试,稳定排在班级前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我百思不得其解,转变背后的原因。
也许,男孩的成长轨迹和女孩(如我以前那般)不一样,他是突然变化的。
第一次做高中生家长,我没有经验。还有很多事,等待着和孩子一起去经历。
谦卑的看待成长。
四、一次冲突
周五晚上接天天放学时,我照常问他,“这个星期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跟妈妈分享吗?”
“倒是有一件事,我跟班主任起了一次冲突。”
我很好奇。“这星期你不是在摸底考试嘛,也不上课,能起什么冲突?”
“我考完数学后,拿出我的小说本开始写,被班主任发现了。她要没收我的本子。我特别着急?”
“那你是怎么应对的?”
“我先大叫一声‘不能拿!’一把拉住老师的胳膊。老师还是抢。我抱住老师的腰,不让她走。”
“动作这么大!妈妈知道小说本是你的秘密,不愿意被老师看到。但是你这么做有点冲动。老师是怎么惩罚你的呢?”
“老师把我拖到教室外面,不让我进班级。后面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给她道歉。”
“你哭了吗?”
“嗯,哭了一会,不过声音不大,就哼哼了几声,同学应该听不见。”
“你道歉了吗?”
“道歉了。站在讲台上,我说自己做错了,不应该对老师动手,向老师道歉。”
“这件事情对你后面的考试有影响吗?”
“没什么影响,后面物理、化学我考的不错。”
“那么下次,你还在课堂上写小说吗?”
“我写小说不在课堂上,是下课后,或者午睡时。当然还要写,这是我放松的一种方式。不过,不能让老师发现了。”
五、志向和职业
“学以致用”固然很理想,若是带着太功利的“用”的目的去学,只追求知识的“变现”,认识又过太狭隘了。
发现孩子持久的兴趣或天赋,激发其探索欲,进而能让孩子意识到学习是通向幸福的康庄大道而爱上学习,是个没有最优解甚至无解的难题。
1、中考前夕的对话
母:“马上高中了,学习任务也会越来越重。天天今后想做什么?通常越早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人,越能在繁重的学习中找到动力。”
子:沉思片刻,“也有想,但是我说出来妈妈会觉得特别怪”。
我鼓励天天大胆说出来。天天思索着,还是不愿意说。
母:“是不是想拯救人类?”
子:“有点是,但又不太像。我想要的社会里,最好要非常公平,人人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想要通过编程构建一个虚拟的社会,在那个社会里面,我会设计一些感兴趣的小游戏、写文章来表达我的想法。”
母:“是不是因为有人强制施加给你观点,所以你才想有个虚拟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可以自由表达。”
子:“是的。”天天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下去:
我要用唯物主义的观点去评价事物,不是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唯心主义。
在工作方面,我做的工作不一定要赚很多钱。但是对待工作,要做一行爱一行,而且要从长远角度来考虑工作的发展。在赚到很多钱和没有钱的时候,都要保持朴素的心态。假如有很多钱了,要做公益。
我要学习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掌握的东西越多,就会提高自己的判断力,而不会别人说什么自己都信。
我要学会和很多人交朋友,要强大自己的内心,不会因别人批评,或生气,就不敢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看到那些悲伤的、发怒的、生病的人,希望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理解他们的想法,要努力消解他们的情绪。
2、选择了物化生
母:“天天选择的读物化生,是比较难的三门课。想过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吗?比如医生、律师、老师......都是很好的职业。”
子:“这些我都不喜欢。”
母:“想过自己喜欢做什么?不会是跟游戏相关的工作吧?”
天天喜欢打游戏,他关注游戏的故事情节,会把情节写下来,扩展成自己口中的小说。偶尔在本子上画卡通,并赋予人物对话。他时常跟我讨论故事中体现出的价值观。
子:“是的。比如音乐、美术。写作。”
母:“这些都不是天天擅长的领域呢。当然要做出一部游戏,需要不同专业团队的共同努力。”
子:“我可以做信息技术方面的工作。”
母:“在信息课上,你学到了什么?”
子:“用Python编程。”
母:“天天要大胆的说出自己的理想,为了实现理想积累本领。”
六、学习与教育、成长与家长
前几天看到一篇网络长文,文章的开头很吸引人的眼球。
“教育社会学家姜以琳时常与失望为伍。她发现,人们对教育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广泛的社会共识中,教育是改变命运的枢纽,是向上流动的阶梯,它是人类创造的、让这个世界更公平向善的伟大系统。然而,教育的功用似乎与人们盼望的恰恰相反:它无法促进阶层流动,却会促进阶层的自我复制”。
近些年来,中文媒体上经常渲染一些超级精英的成功故事。媒体反复叙述她们的“勤奋”与“天资”,让人们从中获得激励与幻觉,仿佛精英之所以成为精英,好像真的只是因为她生来本该如此。但如果真的仔细翻看她们的履历,看见她们在教育中享有的资源、获得的特权,“这种成功对大众来说并没有什么借鉴意义”。
经常在网上看到家长辅导孩子的视频,通常孩子一脸萌宠,家长暴跳如雷,令人忍俊不禁。
当大多数家长得知教育的“阶层复制”属性,他会分析自己所处的阶层,也许会后悔自己曾经对着孩子发过的熊熊怒火,稍思片刻后估计能完成一次自我疗愈,“学者说的,未必是绝对真理。也许我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呢?”然后,与孩子继续一场关于学习、教育的拉锯战。
当婴儿脱离母体,以独立的个体来到世界,只要没有特别的缺陷,都被视作天使。大人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幻想眼前的婴孩,多年以后,可能给家族带来无上荣光,他们被大人捧在手心里慢慢长大;
学龄前,娃娃们在幼儿园唱唱儿歌,做做游戏,似乎孩子之间并没有特别的差异;
上了小学,智力初次显现,分出了高下,成绩好的,是三好学生,成绩一般的,孩子稚气的脸也未必不是可爱的;
上了初中,差距就更加明显了,成绩优异的,被家长哄着,有那么一帮学习落后者,怎么看都觉得面目可憎;
走进高中,学生界分出了七大等级:学神、学霸、学痞、学民、学弱、学渣、学残,你的孩子处于哪一级,可以明明白白地对号入座。
百度可查,“学霸”这个词开始流行,是在2012年前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霸”成为了孩子可被冠以的最光荣的词汇?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就只有学习?
家长在学习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每个孩子不都是独自承担学习任务?家长给于的大多是额外的负担,比如课外作业、补课,还有压在孩子肩上的最沉重的期待,甚至阶层跃升的遐想。
当天天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发现母亲对儿子的影响力所达,越来越微不足道。索性放手,旁观,在适时处提点,在困难处帮携。
如果“阶层复制”接近教育的真相,在12年的基础教育中,把孩子变成“鸡娃”,对其一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教育没有唯一解,少年之成长亦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就心怀谦卑,与孩子共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