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No.27-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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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真不想记起的事,天长地久,会如家中堆积的旧物,渐渐挤到最僻静的角落里,覆满尘灰,乍看去想不起是什么东西,也懒怠去搞明白。只怕偶尔兴起,掸灰扫尘,终于打开了那只旧鞋盒,眼睁睁看着潘多拉翩翩逃开去,支离破碎的记忆随之洒落一天一地。

林清的奶奶得了阿兹海默,晚期了,听说已经不认识人了。

林清和奶奶的感情比较淡薄,从小就是爷爷对她更好些,老家在农村,条件不太好,爷爷不爱说话,但总记得从小卖部或小贩手里买些零食或点心给她吃,奶奶则多半是拿嘴说说疼爱,不见实际行动,小孩子的心其实是最敏感的。

爷爷去世的时候林清还在上大学,父母怕影响她的学业,通知得晚了,到家时爷爷刚刚咽气。

那天晚上林清负责陪着奶奶,她是长孙女,其他堂弟妹们都太小,大人们则要连夜忙着准备办丧事,而按农村规矩奶奶是一夜不能睡的,要一直哭到天亮,需要人陪伴照顾。

但林清不久就发现奶奶是在干嚎,没有一滴眼泪,嚎的也是反反复复那几句大差不差的话。

林清也只好颠来倒去重复说,奶奶,你别哭了,奶奶,你别哭了……

那是她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夜。

后来林清就很少回去看奶奶了,父母也没有太勉强她,爷爷去世之后奶奶一人独居,子女们合资请了保姆照顾她,父母也不常回去。

但这一次父亲说,回去看看吧,阿兹海默的病情如果发展得快,可能很快就会过世,见一面少一面了。

林清向来尊重父亲,隐隐听出他声音里藏着的哽咽,没有再拒绝。

但她实在不想独自面对一个本就不亲近、现在更陌生的老人,希望男朋友李建民陪她一起去。

李建民很不情愿。

林清本来不爱勉强人,这次却不知怎么了,坚持要他去。

他只好答应了。

路上两人情绪都不高,常常陷入沉默。

见到奶奶后,林清心底忽然涌出一阵内疚。

奶奶比记忆中老了很多,人是蜷在轮椅上小小的一团,整张脸都皱缩得凹了进去,眼睛在堆叠的皮肤褶皱中发着一点点黯淡的光,她竟然记得林清,不仅叫出了她的名字,还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胳膊。

林清哽咽了,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但一分钟之后,奶奶就又重复了一遍林清的名字和伸手的动作。

一分钟之后,又重复了一次。

保姆叹了口气说,她能叫出你的名字就不错了,你叔叔婶子上星期来的,她理也不理。

林清转身走出了门外,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李建民也跟着出来了,点燃了一根烟。

待林清止住眼泪,他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林清有点不高兴,没说话。

他也露出不高兴,说,你奶奶这个状态,你在这儿也没有意义啊。

林清说,你没听到她叫我的名字吗?

他不耐烦地说,听见了,还听见了三遍呢。

林清忽然觉得眼前的李建民变得很陌生。

他皱着眉头狠狠抽烟的样子很陌生。

他冷冰冰的语调很陌生。

他躲闪林清目光的刻意很陌生。

他脖子上的围巾也很陌生。

林清问,这条围巾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记得?

李建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接着便冷笑了一声说,你能记得什么?天气转凉半个月了,你管过我穿什么戴什么吗?

林清说,你别转移话题。

李建民说,你也别转移话题,你不关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条围巾我戴了一星期你才看见,你们家老年痴呆是遗传的吗?

林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背过脸去,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尖狠狠地碾了碾。

林清说,你急着回去是有事吗?

他嗯了一声。

林清说,那你就先回去吧。

他抬起头,有点意外地看了林清一眼,没说话。

林清说,真的,回去吧,这儿也不需要你。

他真的走了。

林清留了下来,打电话给老板辞了职,陪着奶奶住了三个月,第一个月里奶奶的状态始终没有变化,林清也渐渐习惯了,被她叫得心烦时就绕到轮椅背后,她看不见人,就变得很安静。

李建民打过几次电话,林清都没接,后来他就再也不打了。

林清本以为他会发个短信来解释或摊牌。

可是完全没有,手机静悄悄的,像没有人在面前的奶奶。

第二个月奶奶不再说任何话,做任何动作,也不能主动进食了,送进医院后整个人越缩越小,呼吸微弱如丝,如果不看心电监护仪,林清实在无法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林清的父母、大伯和伯母、叔叔和婶子、大姑姑和姑父、小姑姑和姑父全都来看过了,都对留院陪护的林清表示了略带讶异的嘉许。

其实林清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三个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去世前她清醒过片刻。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天空笼着灰蒙蒙的薄雾,林清很早就醒了,出去散了个步才回到病房,外面没什么人,清冽的空气让她觉得有些寂寞。

看到奶奶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她吓了一跳,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

奶奶转过头来,温和地笑了笑。

林清走过去,叫奶奶。

奶奶说,你看见世友了吗?

林清的爷爷叫林秀群,奶奶的子女中也没有叫世友的。

林清摇了摇头,心想也许是哪个亲戚吧。

奶奶说,哎呀,都这么晚了,他还不来接我,要赶不上火车了呀。

林清说,奶奶你又糊涂了,你好好待着,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奶奶说,好的,你叫世友快些来,再迟我就不等他了,自己先走了。

林清说,好的好的。

出门前她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奶奶期盼地看着她,又笑了笑,说的虽然是胡言乱语,看起来却像个好人。

她不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

她带着睡眼朦胧的医生回来时,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奶奶的子女们都不知道世友是谁,也不关心,他们说,林清,该回去上班啦,要不然奶奶去得也不安心啊。

林清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她始终没有等到世友吧,不管是在尘封的记忆里,还是在临终的遗憾里。

林清终于原谅了奶奶,虽然她在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掉。

回程的路上,她给李建民打了个电话。

她说,那条围巾,你是故意戴上,希望我注意到的,对吗?

他说,嗯。

她说,对不起,我注意到得太晚了。

他说,嗯。

她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他说,你忽视我有多久了呢?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不知谁先挂了电话。

林清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题图来自www.pinteres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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