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联科/文

       老院里有一棵水桶粗的苹果树，迄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光景。是祖父用生产队南果园的果树根部增生的芽条培育出来的。原本对它的存活谁也不抱任何的希望，便随意插在了老院的花园里。次年春天它居然长出了叶子。于是已经赋闲下来的祖父像呵护婴儿一样管护它。特别到冬季来临前，怕它冻死，祖父就先用胡麻荄细心缠绕其枝丫，再用建房用的土坯垒起一个塔型的房子为它御寒。几年下来，它不再是单枝单苗，根端已有锹把粗细。

       按时间推算，那年祖父应该七十五岁。五年后的春天，也就是祖父去世的第二年，苹果树竟然没有发芽，全家人为此都很难过。后来发现，它只是死了头部分叉的枝条。父亲就找来锯子，截去了已经死去的部分，在锯口处抹了泥巴，又包上了塑料。当年在锯口的周遭插出了很多新的芽条，而且长得十分发旺。自此，起死回生的苹果树就成了我们思念祖父的寄托。每当看到它就会想起祖父。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一位喜干净的老人。他的卧室连着香堂，每天打理得整洁而清凉。供桌上摆着祖传的香炉和香筒一直擦拭得一尘不染。还有两瓶靓丽悦目的假花。是祖父挑选枝丫错综的白刺缠了褐色皱纹纸做成的。绿色彩纸做成的花叶映衬着染色的爆米花，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红底碎花的桌帘永远是那么鲜亮惹眼；直到去世时，他的床铺都是干净平整的。快五十年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物印象，而是对祖父清晰的情感记忆。

        祖父是个勤快人。时过经年，村上但凡知道祖父的人，至今对他仍赞不绝口。不再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祖父整天操心着为全家人做饭和打理院子里的花园。特别是到了夏季，花园里花团锦簇的，有蓖麻、洋姜、芹菜、小葱、萝卜、芫荽等，即可观赏又可贴补当时拮据的生活。

        在祖父去世后的几年里，苹果树终于开花了。第一年，尽管花开得雪一样白，但终究没有挂果。基于对祖父的思念，怕它禁不起折腾，父亲一直没有修剪，至于是否挂果，大家倒不很在意，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添点生气，只要它能平安生长着就好。终于在一年的秋天，二哥在繁茂的树叶中间发现它接上了第一颗苹果，尽管孤单却鲜红欲滴。全家人为此都很欣慰。等到熟透了的时候，将它摘了下来，恭敬地献在了祖父的遗像前。

        有经验的果农进得院来，惋惜于果树缺乏修剪。但他哪里知道这是一棵饱含深情的苹果树呢？之后，每年都挂果，多少随意，从无人计较。听老人们讲，果树挂果也讲究年份，分“大小年”。逢了大年，便硕果累累，全家人可以吃到过年。遇到小年，挂果虽少，也足够全家人品尝。

        在祖父去世后的几十年里，苹果树一直由父亲操心。也许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每年父亲除剪去一些干枯的树枝，从未做过任何有实际意义的修剪。如今，父亲已年逾九十岁，饮食起居诸多不便。管护料理果树的事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

        前年，果树染上了虫害。自挂果起，每天都有大量的苹果掉下来，看着叫人心疼，但没有办法。存留下来的少许苹果，表面上光鲜亮丽，里面却长了黑心，最终大部分喂了鸡。

        邻居党哥是个果农，对果树养护很有经验。他说，果树需要修剪，还讲究学问：一是浇水施肥，二是采光透气。“留南不留北，留下不留上，留弱不留强……这么大的果树，害怕剪死？”经它指点，对苹果树做了规模修剪，喷洒了四次药水，今年终于有了客观的收获，摘了七八箱子。最大的苹果大如汤碗。远方的女儿打来电话说，她想吃奶奶家的苹果了，留一颗也行。摘一袋送给党哥品尝，党哥直夸苹果味道不错。

          记忆里，苹果树映衬下的祖屋，除后墙和跨墙外几乎全是用上好的松木建成。雕花的廊板、镂空的梁头还有结构复杂的花窗至今记忆犹新。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翻新房屋，三四间祖屋上拆下来的木头，居然拼凑出了十几间房子。现今，翻修过的房屋又成了村上最古老的房子。二十年前，经济不宽裕没精力翻修。前些年打算修造，年迈的父亲却阻止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就跟站店一样，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还不如省下钱了供娃娃们念书！”执意新建，还未正式动工父母却都一脸病容。突然明白，父母已经到了经不起折腾的年纪，如果父母因此而累倒，那修房的意义又再哪里，只能作罢。

         冬日暖阳，时光流水，我常常独自一人站在老院里凝视着苹果树，回忆生活的种种快乐和不易。从这个院落里不知走出了多少人，他们遍布全国各地，甚至出国工作。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缱眷惦念着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老院呢。

         国庆放假，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苹果。树是祖父栽的，生前他却未曾吃到过一个苹果。每年下果时，总要先拣一盘最上好鲜亮的苹果，敬献在祖父的神龛前，每每让人感慨万千，唯有这样，才觉得心安理得。谁说这不是在享用祖上的阴德呢？

        一棵普通的苹果树，一段难以割舍的情结，接续着几代人的经营和付出，也承载着几代人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经年累月，它像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见证了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风雨里程。“十年树木”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尚且如此的筚路蓝缕，方得枝繁叶茂，我们凭什么要止步于生活的困顿与艰辛？勤劳还需节俭，远视还需奋斗，坚毅还需忍耐，这也许才是祖辈们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人生如树，在四季交替的风风雨雨里，无论或喜或悲，终究是要活出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