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很忙，瞎忙。被一堆胡乱无章的事情追着跑，它们就像天上那群嗡嗡不停、黑压压的蝗虫，而我则是那个不知所以、慌忙逃窜的小人，脑袋里全是它们的“嗡嗡”声，一刻也不消停。这几天我找了个方法来对付他们：晚上睡觉前看书，想着把白天浸泡在慌乱空气中的脑袋安定舒展一下。
晚上临睡觉看的书吗？最好找那种不长不短的小说和随笔来看，一定要求趣味性和思考性都有；趣味性调动你的脑袋，思考性让你真正安定下来。看得差不多了，脑子又累了，思想上又开阔了点。嗯，貌似今天过得还可以吗。好了，睡觉吧。
——这就是我结识阿城的《威尼斯日记》的缘由。这本日记随笔集，思考不少，见闻又有趣，有时不禁让人发笑，可停下来一想，好像又不是这样简单。怪了！
书的背景就是意大利每年会选一名作家在威尼斯住三个月，然后要求作家交出一部关于威尼斯的作品，先出意大利文，再出本国文字。1992年阿城受邀，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出书很少的阿城答应了这种“命题式作文”的要求，去了。可能是对这座文艺复兴城市的底蕴有所向往吧。
阿城去的时候洛杉矶连日暴乱，南斯拉夫也在打仗。而威尼斯则是平静，阿城就写到: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威尼斯日记》
事情本来好像挺戏谑的，几个小青年乱中不知己，胡侃侃。子弹忽然来了，还是反弹进来的，中弹人还说了几句话。描述的语气相当平和，甚至旁观。
结果下一段来了句
“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长硬。”
我脑袋翻过劲来：不对，这种落差感。一群不懂事的年轻人和离奇的场景，唉，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城住的地方离火鸟歌剧院很近，他说自己是歌剧迷，一听歌剧，就丧失理智。
其实听歌剧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而是心甘情愿被音乐与戏剧控制，像个傻瓜，一个快活的傻瓜。
嗯，一个心甘情愿，快活的傻瓜。
阿城在威尼斯还一直关注着1992赛季的NBA季后赛，那年总决赛公牛打开拓者，阿城甚至每天记录。对美国的篮球也很有看法：
美国的职业篮球也确实是在赢钱，明星级队员的年收入高得令人不能相信。有人问一个富翁为什么不看篮球，富翁说，我不愿意看千万富翁流着汗在许多人面前跑来跑去。
幸亏我不是富翁，所以我看篮球。
《威尼斯日记》
读了富翁的话，乐了。“幸亏我不是富翁，所以我看篮球”又把我拽回来了，一边搞笑，一边认清现实。
关于藏书
大陆图书馆常常夸耀收藏了多少万册书，但需按等级申请借哪一类书，我不是这个等级系统里的人，所以只好读不到什么书。中国为什么要发明印刷术呢？可能是预测到可以印钞票吧。
说得是真“狠”啊！
和朋友
人世一大快乐就是与朋友闲扯终日，不必起身。这一点欧洲人与中国人最像。美国人是在电视机前边，不断地用遥控器换频道。
美国人九十年代也就是那样吧，可我们现在呢？
夜已深了，又到Carpenteri的家去，意大利人越晚越有精神，与我不谋而合。路上在西瓜摊上买了一只巨大的西瓜，到了家里，摆开桌子，准备痛聊，将西瓜切好，刚吃了三四口，忽然停电，于是在朦胧的月光下把西瓜吃完。
真是走了背运，不过，朦胧的月光还在，莫急莫慌。
对文物维修的“调侃”，不过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我认为文物修复专业在意大利是铁饭碗，意大利没有一天不在维护他们的文化遗产。一条街从东头维护到西头，维护到了西头，东头又该维护了。
对奖项和人文教育
朋友木心在回答《中国时报》关于中国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血：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
那时候莫言还没得奖呢，现在看来好像就是那么回事。
人文教育
逛到格拉西宫，那里正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展览。意大利古代的素描，迷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中国古典绘画重视的笔墨也是这种素描关系，墨用得好，也是银质的。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完整象征，科学、艺术、人文。现在是分类领域里的奇才，为人羡慕景仰，中国大陆科技类大学教育谈不上人文教育，综合类大学也谈不上，毕业出来的学生其实是“残疾”人。
作为当代大学生，羞愧不已。
跟漫画家聊天，想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有的时候我一整天都在看漫画。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课桌底下看德国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被一脸杀气的女老师没收。
我猜她一定拿回家去看了，一直没有还给我《父与子》，不还就不还吧，脸上的杀气总该化解一点吧？
阿城还写意大利人的电影、奥米先生、《小偷》。看到威尼斯的景，想到中国古代的扬州；游荡犹太人居住区，想着中国的犹太移民史；看卡尔维诺，又“昏昏然”论起了禅······
看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些句子不时逗得自己莫然发笑。但笑完，思考的地方又来了，有触感的景色又来了，实在好看！晚上看得都停不下来了！
再补上一些写意大利的句子，不然可惜了。
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尤其是日落后，海上的湿气侵漫到圣马可广场上的时候。
我在威尼斯走路的速度开始快了，这不容易，每天经上万只鞋底磨过的街石像冰一样滑。
威尼斯除了大运河，还有一百七十七条窄河道和两千三百条更窄的水巷，跨越这些水面的是四百二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桥。威尼斯不是数字，是个实实在在的豪华迷宫。
早上四点钟，走过商店拥挤的街道，两边的橱窗里的服装模特儿微笑着等你走过去，她们好继续聊天。有一次我故意留下不走，坐在咖啡店外的椅子上，她们也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她们的秘密决不让外人知道。忽然天就亮了，早起的威尼斯人的开门声皮鞋声远远响起，是个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宁手枪似的射击声。
2023年五月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