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乐章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馨主题写作第二十期:反义词大PK。PK对象:如风约你同行。PK内容:冷与暖。【主题:冷】

1.

今日是腊月二十九,院中高挑的红灯笼像颗熟透的野草莓一样发出甜香的光辉,点点星光穿过祝福的轻烟照临到窗户上,印下一片柔和与安详的光影。此时的英子可高兴了,明天就该穿新衣,贴春联,吃年饭,磕头拜年了。岁岁如此,想必今年也不例外。到了子夜时分,祠堂的门槛在就招迎了半个村子的人,有人跪在那上面叩头,有人把鞋底的雪花往它身上磕,门槛在那一刻不知被磨掉了几层皮。

零点一过,郑海洋就要宰猪,这场面是英子从未见过的,她当然不能错过。只见他持刀走到猪头一侧,郑海成和另一男人一前一后地摁住猪,惠娟呢,捧着一个盆,紧跟在郑海洋身后。

英子想看看那刀是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的,虽然她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但郑海洋已经飞快使完了刀,猪拼命地嚎叫着,鲜血从脖颈汩汩流出,接猪血的盆子立刻就红了。猪在毙命前一刻的剧烈挣扎使得捆着它的两只前蹄的绳子断了,它的前蹄微微动了动,但很快就僵直了,它断了气了。

郑海洋自忙完后,就上床睡觉。直到午饭时间,才起床。饭后,他随后在床上靠了床栏杆坐着,一手撑了头,一手在大腿搓着,只管沉沉地去想心思。英子立在一边呆望着他,只管出了神,一句话也不说。

下午三时,郑海洋点着蜡烛燃了香,郑海成却三跪九叩首的,朝祖先磕头。他将脸子绷得紧紧地,一点笑容也没有。将手敲在供案上的铁磬,哨的一下,又哨的一下,与郑海洋磕头相应和。郑海成穿了厚厚的蓝布棉衣,外罩青布棉马褂,头上戴着黑色的瓜皮小帽,两个手臂举过顶一个揖,然后磕上一个头。新过门的英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好笑,可又不敢笑。

晚饭时,郑海成和郑海洋轮流向家人致谢,三杯酒落肚后,一大家才纷纷拿起筷子吃菜。郑氏对每道菜都赞不绝口。酒桌热烈的气氛犹如一团火焰,随着天色的转暗更加活跃起来。大家的话也多了,话语如燃烧的柴火,劈啪劈啪地响。他们一会议论猪肉怎么烧才好吃,一会又议论如果家里增添一个小姑娘,吃饭时让她唱歌助兴,就更欢乐了。一时间,满桌的人欢声笑语,洋溢着温馨的家庭氛围。

饭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地开始聚拢在一处,有的斗纸牌,有的掷骰子,虽有人来约郑海洋去加入战局,但因为他是不赌钱的,也就谢绝了不去参加。他取出那口破旧的铁锅,村里的人都喜欢废物利用,因此,破旧的铁锅、瓦盆之类的就成了烧火盆。随后他找了几个大干柴靠在墙角上,先在烧火盆里铺上一些易燃的稻草,接着再铺一层厚厚的稻糠。稻草烧着了,稻糠就会慢慢烧起来,火半天不会熄灭,可以取暖,可以烧茶,可以煨酒。这时,郑海成将稻糠烧起后,兄弟两人,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火盆边,煨炉闲话。到了半夜里,郑海洋将一只大瓦壶,煨了一大壶烧米酒,将糯米粑、五花肉和豆腐用一只瓦煲装着,加上了一些剩肉汤,在放糠灰里烧起来。

2.

英子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她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一些事。

那天,拒绝了前来说媒的兰清后,王氏就回到房间躺着静静地思索着。突然英子躺在床上的呻吟之声,一阵阵送进耳鼓来。听久了,王氏心里就害怕起来,担心她老是这样地饿着,是不是会饿出病来。无论怎么样,先哄着她吃些东西下肚再说。于是,王氏悄悄地起来把儿子东福叫到一边,叮嘱他劝英子吃些东西。

可英子的呻吟之声一直不绝于耳,王氏不得不进了英子屋里,坐了一会,呆想了一阵,才和颜悦色对英子说:“照说女儿要嫁人,我是不能反对的,可是千挑万拣,你居然挑花了眼,什么阔人也不嫁,就嫁个乡下的小伙子,实在令我难过。我虽然不至于卖儿卖女,然而嫁女也有条件的,一是想收上夫家一大笔聘金。二是将来可以靠着姑爷,下半辈子才会有依靠。若你嫁姓郑的这个小子,我看我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你这个丫头实在有几分下贱,如果让亲戚朋友知道了,那岂不是一个大笑话?无论如何,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王氏说完,就倚在床沿上不动了。

“娘,您是知道的,我从小就被养在有钱有地的李家照顾李非,后来我与他同房后,他一直好吃懒做,一年后因为我没有生育,就把我赶出了家门。你说,有钱又能如何?如今,海洋虽是穷了点,但他有上进心,还会体贴我,我这就足够了。也请你放心,我和海洋会孝顺您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丫头居然以绝食来抗议,难道要活活饿死吗?王氏反复思量了良久,终于点头答应英子嫁到郑家。就这样,英子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郑海洋。

新婚那天晚上,英子坐在床上,两手抱了竹栏杆,侧了身子,向郑海洋望着。她两腿悬空,不住地来回晃动,就把一只鞋子摔了出来,摔到他面前。他弯腰将拖鞋捡着,送到她脚上来。

不一会儿,英子说渴了,郑海洋马上将桌子上的茶杯,轻轻拿起一个放下,提起茶壶,高高地斟了茶下去,端起一杯茶递过来给英子,英子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喝了。将杯子放下,啪的一声响,鼓了嘴说:“我想喝酒。”

郑海洋没说什么,马上取来一瓶酒和两个杯子,见酒斟满后,英子过来端起了杯子,咕嘟一声,一口气不换,就把这杯酒喝了下去,向海洋照了一照杯。海洋也不犹豫,跟着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向英子照了一照。英子又喝了一杯,觉得喝得很痛快的样子,笑了一声,手扶了桌子,注视着他凝神了一会,妩媚一笑说:“我去睡觉了!”

英子背转身上床去了。郑海洋随后也上了床。

3.

大年初二,英子还在睡梦中。惠娟在厨房里劈木柴片啪哒啪哒的声音,穿了几重墙层,传送过来,这就是英子在梦里所听到拍掌声了。她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心里就想,这就是我的不对,嫂子一大早就这样勤快地干活,我倒是躺在床上赖着,兄嫂就是不说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英子马上起床,用凉手巾擦了一把脸,牵牵衣服,然后走到厨房里来。嫂子果然坐在门槛上,手拿了斧子木柴,在阶沿石上砍着,两袖高卷,头发散着,披在脸上,汗珠子只管由额角上滴将下来。她两手高举了斧子,兀自对着面前一块大木柴,砍了下去。

英子弯下腰,笑着说:“嫂子,我来帮你!”

“你一个县城里来的,会干这种粗活吗?”

话语里的嘲讽语气,差点使英子激怒起来。她倏地从地上站起,心里开始用一连串可怕的字眼诅咒、羞辱、斥骂嫂子。

英子一下子涨红了脸,似乎从来没有像这样激动、这样愤怒过。英子嘴上却说道:“好嫂子,我是不会,那你就教我吧!”“我可没空教你!”

英子是见识过这个嫂子厉害的,她一生气,往往十天半月,天天板着脸,咬着嘴,走进走出,时不时打骂小孩出气。郑氏就忍耐着,忍到实在忍不了的一天,她就会在某一天大清晨,她躺在床上不起来,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任何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没能让她丈夫留下来照管她。起初哭时,声音很低,后来才渐渐哭出声来。英子那天醒了起来劝郑氏,她才停止哭泣。

英子呆站了了许久,才转身到厨房里去,气愤不过,拿起一只饭碗,就要向地面上掷了下去。然而她将那只碗,刚刚举过脑袋,她突然想到,大过年的,怎能打碎东西呢?饭碗不是值几毛钱一只吗?于是她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碗,发现在柴堆里有只破袋子,于是用脚竭力一踩,不解恨地连连踏了几脚。口里咬着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这时,郑氏来到厨房,见水缸里的水没多少,就让英子去村边的井里挑水。

英子答应了—声,挑上桶就去了。

水井旁,微风使柳枝摇摆起来,使塘水起了粼粼的波纹,几只白毛的鸭子,漂浮在绿水上,将嘴插到翅膀里去,在那里打盹,英子心里就想着,我这个人还不如这鸭子舒服,随之伏在木架上,呆呆地出神。

当英子来到井边,发现这只小桶上的绳子,约有四五丈长。这是她第一次打井水,平时都是郑海洋心疼她,替她打水挑水的。她把放桶下井去,摆了几摆,舀满了一小桶水,向上拉时,却非常的重。她把两脚分开,站在井口,弯了腰,咬着牙,两手拉着绳子,提起桶来。她顿时觉得非常重,这水的重量,仿佛比平常重了一倍。当绳子拉到一半时,身体摆了几摆,她觉得实在拉不动了。

英子后来一想,如果不把这水汲起来,嫂子可会笑死了。不管怎样,只管向上拉着,就可以把桶拉到井口。她边想边一手提了绳子,正要腾出一只手来去拿桶,不料一只手的气力,更是不行,那只水桶将人向井口一拉,人站立不定,就向井里栽了下去。

当然,井口狭窄,大人是掉不进去的,英子很快就站了起来,悻悻地担了半担水回家。

4.

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桂树,在大雨停了,小雨飞着细烟丝的时候,映着屋子里阴沉沉的。只要下细雨,伴随而来的那风吹到树上,就会将树叶上的积水,洒泼下来,落到水洼里,哗啦哗啦作响,人一旦听见,自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感想。

这时的英子一个人坐在床上时,一会儿是愤愤不平,一会儿又是满心欢喜,脸上的表情是酸一阵子,又甜一阵子,究竟是什么心情,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晚上睡觉前,郑海洋知道英子这样受委屈,就向郑氏提出要分家。郑氏知道大儿媳泼辣,难与人相处,自己正乐得跟了柔顺的小儿媳,因此同意两兄弟分家。

其实郑家也没有什么家产可分的,郑父在两兄弟很小的时候,就因肺病去世,是郑氏一手把两兄弟拉扯大的。于是,仅仅是把屋子一分为二,东屋住老大,西屋住老二,分到的田也是一人一半。郑氏跟了老二,但老大每月需交米三十斤给老二,作为郑氏的口粮。当然,杀猪是分不开的,两兄弟仍然一起干活,所得钱物均是两家均分。

一年后,英子生了第一个儿子文轩,三年后,英子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文清,一家人的小日子就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了几个年头。

有孩子的家是欢乐的,但有两个孩子的家也是吵闹的,有一次,文轩和文清因一件小事又吵了起来。文轩被文清重重地踢了一脚,文轩惯性地朝后面趔趄了两步,但他很快平衡住了自己,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扑到文清面前,当胸就是一拳。文清像被雷电劈了一半地痉挛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拳脚相加地与他扭打在一起,最后打得两败俱伤:文轩擦伤了脸,而他的鼻子出了血,他们才气喘吁吁地住手。

这时,郑海洋提了一篮子香瓜回来了,文轩和文清马上和好如初,缠着郑海洋教他们怎样不用刀就把香瓜开了。

只见郑海洋左掌托瓜,右手攥拳,拳头飞快地击在了瓜上。只这一击,那瓜就弯弯曲曲地裂开了,露出一圈白白的肉和一汪乳黄的籽,溢出温甜香气来。文轩和文清如法效仿,果然把香瓜给敲开了,这让他们开心不已。开心是一味甜味剂,所以本已够甜的香瓜让他们觉得更甜了。

初秋的时令,地里的庄稼没有多少收成,只有红薯是丰收的,于是全村人都以红薯为主食。郑海洋有一天吃着吃着红薯,就咳嗽得受不住了,双肩抖得像被狂风拍打着的一只衣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英子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嗔怪:“抽吧,让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烟叶一把火都点着了。”

5.

困难时期,家家都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有猪可杀?于是郑海洋两兄弟失业了。后来,郑海洋决定去捕鱼。

这天傍晚,天气骤然冷起来,白蒙蒙的江面上弥漫着无边的寒气。郑海洋凿好了第一口冰眼,将一张大网甩进江底。平素寂静的江面霎时活跃起来了,远远近近的都是人影。近处的人影像被风摇摆的黑松树,而远处的人影刚模模糊糊得像夜空中的云彩。

郑海洋的鬢角出了许多汗,蒙蒙的湿气很快把他露在帽子外的头发裹上一层白霜。他还没吃晚饭。他已经打算让文轩回家里给他取点吃的。文轩是英子在二十岁时生的。他聪颖而又英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像星星一样闪个不休。英子常常说文轩的眼睛晃得她直头晕。

郑海洋捕鱼回来时,一只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

“人都吃不饱,哪来吃的给狗吃,海洋,赶紧把狗宰了,我们好好吃几顿。”

郑氏的话就是圣旨,郑海洋就把狗牵到后院杀猪的地方,麻利地将手中的绳索挽了个扣,套在黑狗的脖子上,然后垫着木墩,翘脚将绳索穿到滑轮下,从木墩上蹦下来,吆喝围观的几个孩子:“闪开--闪开--”。他站在地上用力地刷刷刷地拉起绳子,黑狗就像漩涡中的一片落叶被拉得团团转。

黑狗凄厉地叫着,疯狂地抟动着四条腿,逐渐地像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一样给提了起来。它的身体不是横着的了,而是竖着的了,好像它已把天空当成了道路。黑狗叫得越来越哀,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它的眼睛暴突出来,舌头像一片花瓣似的从口中脱落出来,它的四肢也不再抽搐了,而是像干枯的树枝一样僵直地垂着。它死了。它的嘴角流出一缕血来,仿佛它曾收藏了人间的一缕晚霞,在它告别之时,又把它吐了出来。

就这样,一家子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狗肉。当然,郑海洋没有把狗肉煮完,只煮了两大碗,给郑海成送去了一小碗,剩下的用盐腌着,准备腊干后慢慢品尝。

6.

谁知半夜里,躺在床上的郑海洋不断地呻吟起来。

英子从睡梦中被惊醒,她开灯后,边说着话,边伸手去摸郑海洋的脸,手伸进被里面时,只觉得面如火炽一般,吓得立刻将手向外一缩,话也停止住了,睁了两眼,望着他的脸,只管出神。接着将他的身子摇撼了几下,跟着问道:“海洋,你到底怎么了?”

郑氏听到英子的叫喊,颤巍巍地赶过来,一看海洋的脸色,就让英子去隔壁喊海成过来。

郑海成把郑海洋背在背上,赶往了镇上的医院。镇上的医院没有先进的设备,检测不出郑海洋的确切病情,便让他们转院到市里的人民医院。

全身检查后,郑海洋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当英子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已经扩散了。”英子没有吭声,她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再也见不到阳光。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一下吧,要么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能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英子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才回到病房。

此时的郑海洋,一张脸因咳嗽红过了耳朵后面,说不出话来,颤抖着端起水杯要喝水。

英子看了郑海洋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用很和缓的声音对他说:“不用着急,慢慢喝。”

英子眼睛湿湿地瞧了眼郑海洋,便垂头去吃之前吃了一半的粥。病室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像郑海洋年轻时用稻秸拨弄她耳朵逗她发痒的那股声音。她看一眼邻床的男人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歪着头,贪馋地看着旁边的病人吃烙饼,那表情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过了一会儿,郑海洋问:“医生跟你说了什么?”

“就说你确诊了,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都来十多天了,地里的红薯该收了,我是时候回家了。”

于是,第二天,英子带着郑海洋回了家。

文轩和文清见爸爸妈妈回家了,非常开心。文轩见爸爸瘦得脱了形,就问:“爸爸,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哪里不舒服呀?”

郑海洋连忙去照镜子,一照之下,不由得就哎哟了一声,这不但是瘦了,就是自己看自己,也几乎不认得。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两只眼睛圈儿,却又陷落下去了。这张脸简直真成了个蜡纸人形标本。两只眼睛,白的地方带灰色,黑的地方带黄色,一点神采没有。不用说,自然是精气神全没了。

7.

在英子收完红薯的第二天夜里,郑海洋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吸。街坊邻居都来帮助英子料理,但守灵的只有她和两个儿子。

郑海洋的死,让英子的内心产生了无法转移的孤独感和无法消除的空虚。她以前一直觉得,以郑海洋杀猪的经验,对杀猪生涯的迷恋,对生活的美好向往,还有杀猪人所具有的那种智谋和勇敢,是他们美好生活的动力源泉。从这一天起,她没有了任何依靠,没有了任何的动力源泉,她就是两个孤苦孩子的母亲。

等文轩和文清上坟回来,只见英子一直坐在家中的方桌旁,像是个被冻僵的人,目光呆滞地瞅着桌上的酒杯、菜盘和那瓶喝了一半的米酒,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到深夜······

英子以前话就不多,是个爱恬静的女人。从此以后,英子更加寡言少语。没什么活儿可干的时候,就把文清抱在怀里,搬个小板凳,坐到院子去。一边轻轻拍着,晃着文清,一边小声哼唱乡间的歌谣。文清是很淘气的,但这时是非常乖,非常听话。偎在她怀里,听她唱一支又一支歌谣,往往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有一次,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英子也顾不得水烧老了,一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

郑氏刚从外面回来,听到水开的声音,连忙快步走进厨房,把灶膛里的火给熄灭了。等她打开壶盖时,一壶开水分明已经被烧飞了,屋子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气。

郑氏晚饭后,对英子说:“海洋的死,我是有责任的,要不是我非让他把狗杀了,那他不会这么快就走的,要怨就怨我这个罪孽深重的老太婆吧!如今,我这个老太婆虽不指望着你,但两个孩子还指望着你,何况你腹中还有一个,你倒下了,他们怎么办?”

英子听罢,不知究竟是被那些话中的哪一句打动了,居然哭了。她双手捂住脸,两肩耸动,哭得撕心裂肺。郑氏知道那是一种难堪的痛苦的哭泣。

哭过后,英子坚定地对郑氏说:“娘,我知道了,从此以后,我会振作起来的,定会把肚中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再苦再难,我也会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

郑氏哽咽着说:“等你的孩子生下来,就交给我带,我会带好的。”

“谢谢娘!”英子一把抱住了郑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五个月后,英子生了一个皮包骨的丑丫头,看着这个营养不良的女儿,英子就给她取了个小名“丑妞”。

丑妞出生后的第二年,庄稼大丰收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文轩和文清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能干重活了,一家人终于能有说有笑了。

8.

转眼光阴如逝,英子在田里已织了整整二十五年。在她精明的人世哲学里,有田就有粮,有粮了她就可以养家糊口,培儿育女,起房盖屋,过安逸舒心的日子。

英子为文轩感到自豪,他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

文轩去上学的那天早上,英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怔怔地走出大门,见文轩已坐上了拖拉机,正静静抻出手准备扶了她上车呢。英子回头看时,郑氏倚在门框上,却不肯出来。原来文轩考上大学,邻居知道后,都出来看他上车,男男女女站满了好几家大门口。英子理解郑氏的心情,就上了车,遥遥地和郑氏点了两个头,这拖拉机就开走了。英子把文轩送到了镇上,看着文轩坐上了到县里的客车,才回家。

文轩放寒假回来后,他抱住祖母,激动地说:“祖母身体好,我就安心了。记得那次在火车上,我坐着靠了窗户的一个座位,向窗子外望着。手靠了前面的茶几,撑着自己的下巴颏,呆呆地出神。车里男男女女的乘客,窗子外的村庄树木,我一切都不曾看到,心里只是想着:我忽然地抛开祖母,祖母会埋怨我吗?我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有时候想祖母伤心起来,自己深怕两行眼泪会了出来,立刻就闭着眼睛,只当睡觉,把这两行眼泪,终于是忍耐回去了。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车子就到了江州。”

三年后,文轩毕业就留在了江州,英子的负担没有了,人也变得开朗了放多。

正在英子庆幸可以空闲下来的时候,郑氏的风湿病更严重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鸡血藤可以起到一定的缓解作用。于是,英子时不时到山上挖鸡血藤。

一天,凉爽的风尽情地吹过来,四周的绿色在风中跳跃着,快活地打着滚儿,那绿色就显得波澜起伏。燕子仍然低低地疾飞,云彩开始发乌,好像是被人给打青了脸,满腹的委屈,不多时就呜呜地哭起来。雨在转眼之间就像脱僵的野马奔泻而下,在山里为生病的郑氏挖鸡血藤的英子和郑海成连忙钻进一处悬壁下。

不—会儿,英子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郑海成对这个勤快的弟妹是有好感的,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她披上。当他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胸前时,一阵从没有过的快感传遍他的身心。

郑海成半眯缝着双火辣辣的眸子,仿佛魔鬼般闪烁着无法无天的光芒,面对默默无言的这个男人,英子感到自己渐渐变得软弱无力。她害怕了,只好任由他抚摸着。

郑海成突然伸手抓住英子的手,贪婪地吻起来,然后把它放在胸前,轻柔地抚弄她的手指,一面不停地说着甜蜜的话。他那单调的声音喋喋不休,像小河流水滔滔不绝。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亮亮的;他的手顺着她的袖子往上移动,抚摸她的手臂。她感到他急促的呼吸拂着她的面颊。这个男人使她心理非常不自在,但身体是愉悦的,毕竟自从郑海洋走了,她就没有再与男人有过亲密接触。

郑海成感受到了英子的情意,从此以后,他就常借为母亲采药的机会,与英子缠绵在一起。

9.

立秋那天,惠娟在村头的水塘边洗衣服,听两个去放牛的老人边走边说起郑海成是怎样的风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她开始留意起郑海成的一举一动来。

—天晚饭后,郑海成准备去晒谷场转转,惠娟见他出门后,就悄悄尾随在后。

郑海成来到了大桂树下,先看了天上的星星,然后又看了看手上的烟袋,站在石凳旁边,斜靠着,提起一只脚来,连连的颤动了几下。随后坐在石头凳上,架起腿来,擦了火柴吸纸烟。将头靠住了大桂树,只是昂起头来,向空中喷着烟。

朦胧中,郑海成瞧见了惠娟,他马上意识到她已起了疑心,因为以前她从不会尾随他,于是决定不再与英子去山上采药。

从此,英子就更孤单了。期望了大半辈子的安逸就和长大的子女一样,一个个都远离她而去。文轩在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还靠着岳父进了一个好单位,家里的事全由媳妇说了算,一年独自一个人也回不了家一两次看望母亲。学习成绩不好的文清只能到县城打工,刚成年的丑妞嫁到了邻村,而与她相依为命的郑氏也撒手人寰了,她越发地感到孤独了。

在与郑海成一起的日子,英子脸颊是红润的,眼睛里弥散着淡淡的幸福,喜欢与人谈天论地。当郑海成疏离她后,她便开始闷闷不乐地度着漫漫长冬。但除夕那天,她仍把那小小的房子装扮得喜气洋洋的。怕她一个人太孤单,村里喜欢搓麻将的妇人就邀请她加入她们。

英子觉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机会,便开始学起打麻将,精明的她没多久就学会了。刚开始上场时,她是不敢大意,上场还是抱了稳扎稳打的战术,并不下大注。玩了几天后,英子手气非常好。

那天坐下没多久,英子就把其她几个牌友的牌算了出来。除了两位年长些的妇人,比较精明一点,其余全是胡来。之后她只是稳扎稳打,就赢了四五百。自己口袋里,本来就有五百元。她决定玩大一点,毕竟这本钱很充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转念之下,作风就变了,小小的赢了两三次后,就开始放手一搏。不料,最后竟全部输光了。

英子脸上顿时显出凄惨的样子,眼珠转动着,似乎是要哭,然而她并没有眼泪,她只有把眼皮垂了下来,她望着胸前,两手盘弄着胸前一块手绢。没过多久,她忽然省悟过来,马上笑着走开了。

10.

半个小时后,回家拿了钱的英子笑意盈盈地回来了,这时顶替她位置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只见他身穿一件咖啡色毛呢大衣,右手抬起时,袖口露出里面一小截白绸衬衣衣袖来。他个子高高的,新理的发理得薄薄的,清瘦的尖面孔上,略有点短须,显得既精明又随和。他那神态动作与郑海洋十分相像,英子马上对他有了好感。

后来得知男人叫郑经天,一直在外地工作,现退休回家过年。英子就搬了椅子,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说的话,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斯斯文文的,说得非常的婉转。他这口伶俐的话,让她感动不已。见他口衔了一根烟,笑嘻嘻的要抽。她马上就拿出火柴,为他点上。他点了头连声道谢。

一个下午,英子就坐在那男人身边,为他斟茶递水,为他点烟剥果皮。

晚饭时间到了,男人请英子一起去吃饭,她欣然答应了。

半小时后,饭馆里的那张圆桌,堆满了残肴剩酒,墙上的音箱还放着那几首循环播放的歌曲。英子满脸红红的,蓬着头发,歪斜着衣襟,被郑经天搂着推门走了出来。

两人醉熏熏地来到一个院子前。这个院子静谧无人,清一色的新砖房被晚霞的余晖衬着,略带朦胧,认真看,墙上还贴着墨迹未干的春联,红纸金字,暖意融融。一条新砌的红砖台阶从晒谷场边缘直通过来,正对着那扇挂了厚厚棉帘子的门。薄薄的白烟从邻家屋顶上的烟筒里无声无息地吐出来,轻纱似的飘向黄昏薄暮的天际。

英子脚踏着簇新的红砖,拾级而上,时而妩媚地回头看看郑经天。

进了屋,英子拥抱着郑经天,说了一句:“经天,你真好!”

“真的?”郑经天激动得声音发颤,英子的话像浓醇的甜酒,弄得他脑子晕乎乎的,刺激、迷惑、兴奋和陶醉接踵而来,他万万没想到英子早已在暗中对他有了这么多好感。

郑经天吻上了英子红嘟嘟的嘴唇,英子热烈地回应着。等他想进一步动作时,她却推开了他,跑了出去。郑经天在想:她为什么拒绝了自己的求欢呢,是为了不让别人过早议论,还是为了考验他?

随后几天,郑经天都去找英子打牌聊天,两人的感情似乎增进了许多。

11.

十六的傍晚,斜阳西坠,橘红色的光环中,袅袅炊烟缭绕在邻居家屋顶的上空,带着蒸的、煮的、炒的饭香,凝成一片香去,不一会儿便布满了整个村庄。郑经天看着自家的冷锅冷灶,还有亲戚送来的腊肉蔬菜,决定请英子到他家帮忙做饭。

半个小时后,香喷喷的几道菜就上桌了,郑经天品尝了几口后,大大赞扬英子的好厨艺。

吃着聊着,不一会儿,英子喝醉了,郑经天也喝醉了。他借着酒劲成功拿下了英子。

英子醒后,马上挣脱他的怀抱,他见她这样,于是笑着放开了她,迈开步子,默默地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当他回头一看,只见英子红了脸,仍然是十分震惊的样子,他就不敢再说什么话了,只着站着望了她,只管发愣。

正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一个又矮又黑又胖的梳短发的中年妇女闯了进来。她眉毛稀疏,鼻孔朝天,厚嘴唇,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皮肤粗糙,穿一修的破破烂烂的绿花布短袖袄,两条浑圆的胳膊结实得似乎能做房屋的大梁。郑经天见了她就像遇见了冷空气,顿时霜雪满面。

郑经天连忙向英子解释:“英子,这是我的前妻!”

“你这个老狐狸精!”紧随其后的,是一记火辣辣的一巴掌扇在了英子脸上。

英子震惊了!这不明摆着咒骂么!嫉妒么!还有那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明明白白地写在丑女人脸上。不,自己不应该被人咒骂。自己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无论怎样,都不可以丧失自己的尊严,这是自己的生活信条。

吵闹声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纷纷来到院子里围观。英子知道他们都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村里一点屁事总被他们你来我往,嚼得烂熟,无人不晓。

见这么多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英子扭头就出了门,真是又羞又气,自己感到收拾不了这个局面,低着头走路分不出东西南北,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向哪里去。及至感到身边来往的人互相碰撞着,抬头定睛细看,才知道莫名其妙的,走到了村外。

英子随后慢吞吞地回了家,将屋子的房门一关。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事,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如抛沙一般自胸前落了下来。因为她太伤心了,不光是落泪,而且非哭出来不可,哇的一声,只放出了一些哭音,自己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故意吸引别人的注意吗?于是一面用手绢捂了嘴,一面将手臂枕着额头,就伏在床沿上。

12.

第二天清晨时,突然狂风怒吼,天空浓云翻滚,好像是谁打翻了墨水瓶。风推着云,云卷着风,仿佛有万头猛虎、千条纹龙在咆哮。大树在风中猛烈地摇晃,一条条树枝像狂舞的皮鞭,抽打着,呼啸着。猛然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了天空,接着便传来一阵阵隆隆的雷声。大雨随之而下,郑经天真是心急如焚,可他又不敢在倾盆大雨中赶往英子的家。

雨停了,郑经天赶到了英子的家,准备敲门时,闻到屋子里传出微弱的煤气味。他马上撞开了门,进去了,发现英子已晕倒地躺在地上。他的大声惊呼,引来了邻居。

邻居又叫来几人,众人把英子送到了医院,邻居慌忙打电话给丑妞,丑妞就让丈夫去找文清,自己打了电话给文轩,就赶到了医院。

所幸英子被抢救过来了,但是手术结束后,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文轩听完了丑妞的电话后,得知母亲被抢救过来,就决定暂时不回家看望母亲。因为他觉得母亲的风流事,是莫大的耻辱。

十天后,英子出院了,只有丑妞和郑经天来接她回家。

文清觉得自己养活自己都有难度,又如何能照顾好行动不便的母亲呢?丑妞有自己的小家,有孩子有老人要照顾,英子让她回去了。

郑经天觉得英子变成这样,他有很大的责任,便主动承担起照顾英子的任务。

两个儿子对她不闻不问,加上煤气中毒后带来的后遗症,如记忆力减退、反应迟钝等,英子觉得这样活着,很不体面,便在出院后的第二个月开始,拒绝让郑经天到她家照顾她,她一个人在床上不吃不喝,几天后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刚好外孙满月了,郑经天去了女儿家。等他回来去找英子,却发现英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忙打电话给丑妞。丑妞打了电话给文轩,文清没有联系电话可找到,她便让丈夫到县城去找。

看丑妞到了,郑经天就回家了。他三步两步走下台阶,在最后一大步时跌倒了,跪在水泥地上,膝盖破了,他顾不上,呲着嘴,爬起来接着跑。终于跑到雨里,他大口喘气,吞下一些雨水。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感到很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来。他弯着腰,两手撑着自己大腿,还是吐不出来。没想到,自己刚庆幸找到一个知音,以为可以共度余生,没想到英子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世界,到底是谁的错?

13.

文轩放下电话,想起那次他回家时丑妞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母亲的更年期还没有完,常常显出低于常人的脆弱和烦躁,每次回来看母亲,母亲几乎没有对她做过半点温情的言笑,看到她回来就把一张冷冰冰的脸扭到一边去,至多说几句敷衍的问候。

想到这,文轩眉头打成一个疙瘩,呆呆地沉思片刻,如梦方醒地跳起来,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机,想再问问具体情况。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知道丑妞正在家里,但村办公室是没人接听电话的。他就默默放下听筒,坐了下来,很疲倦地仰靠在椅背上,颓然地用手指捏着眉心。

随后文轩就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桌子前面,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母亲呢?他走进房间,便扑在床上,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无声地痛哭了许久许久,泪水将枕巾沾湿了一大片。

文轩的媳妇从外面回来,见房门是锁着的,就敲门,这才止住了文轩的哭泣。他开门后,知道以媳妇的脾气是不愿意跟他回到那个贫穷的家乡,只淡淡地媳妇说:“我妈走了,我明早一大早就回家。”说完他擦干泪痕,调好闹钟,免得错过回家乡的第一班车。

其实,刚开始时,文轩是害怕村人因母亲的事对他指指点点,不愿意回家奔丧的。只是后来,他想到如果他不回家,就会被村人扣上不孝的帽子,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此时丑妞的丈夫正蹬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找文清。突然,冷不防一个男子骑车从身后超过来,压住他半个车轮子,一拧把,把他别了个措手不及,歪在了马路沿上。那男子在他前面停下来。回头冲他咧嘴直笑,他定一定神,不由也跟着笑起来,原来是文清。他们就一同回安福村。

文清边蹬边想为什么母亲会走这一步,原因没想出来,心里却愈加烦躁缭乱。

回到家中,丑妞已帮母亲换上寿服,文清便清理母亲的遗物,无意中翻到了别人写给母亲的一张字条,便收好,准备给文轩看。

此时已入夜,窗外骤然刮起了风,怪腔怪调地砰砰撞击着封闭的玻璃窗,在燥闷的氛围中又添进了几分恐怖中,一阵空茫茫的心绪突然在文清的意识里飘过,他还是想不明白母亲好好的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连句话也不留就这样急不可待地抛开人间。母亲死得那么猝然,那么出乎意外,以致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再思考什么。

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如今毕竟老多了!她的腰弯了,头发白了,嘴角抽抽了。丑妞想起出嫁前偎着母亲在床沿上坐下,给母亲拔头发。不是拔去白头发,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拔去的是黑头发。那么可怜的几根黑头发夹杂在白发中,会使人想到老,想到死亡,会使人伤感的。

14.

市中心道路上的红绿灯栉比林立,汽车走走停停,艰难地穿过拥挤纷攘的街道。文轩神色焦灼地不时看表,司机嘟嘟囔囔地骂着那些与汽车争道抢行的自行车们,时间眼睁睁地过了二十分钟,只蜗行了十分之一的路程。

窗外,天边展开了一张灰白色的幕。渐渐地,颜色越来越浓了。天空中的彩云真是千变万化。一会儿是骏马腾空,一会儿是蛟龙出海,一会儿是猛虎出山。一会儿是红艳艳,一会儿是金灿灿,一会儿是灰扑扑,真是变化无穷,美极了。可文轩根本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路上是焦急万分。

文轩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分到了家。

跪在母亲面前的文轩只读到那张字条:“你的音容笑貌,不时萦回在我的梦寐”,心绪就缭乱起来,之前的种种不快又一股脑儿地翻上来。当他竟听说母亲竟与大伯父竟有亲密关系时,就埋怨起她。他和母亲的关系立即陷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之中。当然,从感情上讲,他当然也明白是怪不得母亲的。

文轩望着母亲,眼前像电影的闪回镜头一样,又幻现出另外两个母亲的形象。一个,纯朴可爱,美而不妖,面容之上洋溢着各种柔和的微笑;一个,轻佻放荡,一双黑眸如豆,顾盼之间投射出邪媚的目光。这两个保留在他记忆中的往昔母亲的形象,交替幻现着,与他眼前这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有那么相似的地方,又有那么截然不同之处。他喜爱个母亲,他憎厌第二个母亲。而此刻躺在面前的这个母亲,却使他感到陌生。

在文轩的心目中,母亲比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第一个母亲高贵,比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第二个母亲俗气。他觉得,她不仅使他感到陌生,还使他感到虚假。无论往昔那个令他憎厌的母亲还是那个令他敬爱的母亲,从那双黑眸如豆的眼睛里,他都能判断出她内心深处的种种欲念和思想。那欲念是可耻的也罢,善良的也罢;那思想是浅陋的也罢,高尚的也罢。而面前的这个母亲,尽管那双眼睛仍黑眸如豆,但他却无法再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欲念和思想。

当晚,在村长的主持人,英子被安放在棺木中,盖上了棺木盖钉上了钉子。

文清看了一眼棺木,想起他刚回来时向母亲那触目惊心地半开着的眼睛投去的一瞥,觉得连呼吸都不能通顺了。那双没有瞑闭的眼睛,朝天仰望,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吐诉什么。

文清与文轩泪眼汪汪,身体发僵跪在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而丑妞却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母亲送终,哭声像鸽子的哨音一样,泣着血,盘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里女人的泪腺激活。因为她曾经也绝望过,也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一位老医生对她说,生命是每个人在生活中独奏的乐章。有的乐章长些,有的乐章短些,有的乐章辉煌些,有的乐章平凡些。但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的乐章奏完。自行中断的没有尾声的乐章,是最遗憾的乐章,如今母亲就是这样,当然,她是不会步母亲后尘的。因为她觉得老中医说得多么好啊!无论将来有多苦多难,她都要坚强地活下来,因为她的生命乐章,会有尾声的!

英子出丧了,送葬的时候,丑妞一手死死地扶着棺材,一路洒着泣血奔泪的恸哭,把村里男人的泪腺也激活了。村人没有一个不带着迷离的神情,噙着泪,一种无法慰藉的悲伤像岁月一样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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