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被埋在一堆乱草中间,我们沾了风尘的脚,一路相送,送您从此住进这个季节,我的外婆。
已是严冬,天阴沉沉的。沉默,肃穆,空气里有母亲的哭喊,催醒了渐行渐亮的清晨。
外婆的坟在一片坟地的中间。那些匆匆穿过的坟墓,有的簇新,有的荒芜,有的有板有眼,气宇轩昂,有的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只剩一个不起眼的土堆。林林总总的墓地,眠着曾经相识的魂。我知道,这个世界,告别一直在继续。
外婆的坟地下面是姨妈的墓地,隔着一层梯田,他们彼此依傍。生前的母女,如今成了近邻。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不是人来人往,如果是,外婆该会欣慰她们隔了近三十年的别离,而今又终于在一起。
2.
今夜要给外婆做道场。
我未曾见过何为道场,只是没来由的以为应该就是生者对死去的亲人最后的送行仪式吧。
香烛、纸钱,有老道嗡嗡嘤嘤地唱,也跳,为外婆超度着亡灵。我不知道人死了,是否真有魂灵,如果有,外婆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热闹,因为她生前实在孤独,走了再不能冷冷清清。
我想陪陪外婆,可是她身边围满了那些她生前最疼爱的儿孙们,我挤不进。想必她是乐意他们陪着的,我呢,充其量只是一个她怎么也不会提及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而已。
他们谈笑,逗乐,没有人念及外婆的生前种种。唯有我,一个人在一旁默默落泪。为她是我的亲人,也为她苍凉寂寞的一生。
外婆安然地躺着,前头吃的苦已经隔了生死般遥远。
3.
衣橱中的藏青色线衣,白色衬衣领,我喜欢的冬日内搭之一。曾穿着它深夜赶回去看我弥留之际的奶奶。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穿着。
那个初春,我曾穿着它在病危的奶奶床头盘桓数日,藏青色线衣一直穿至丧礼结束。它沾附着眼泪、火焰、香烛、鞭炮和冬日树木的凋敝……洗后,一直未曾穿过。
又一个冬天来临,我参加外婆葬礼,出门前打开衣柜,它突然跳入视线。手触到的那一刹那,它散发出的寒意不由得让人想到“一语成谶”这样黑色词语。
此刻,我再次穿上它,为我的生命里,又少了一个人。
4.
等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外婆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肿瘤,已经很大很硬了。”舅舅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温吞,波澜不惊。像跟我讲一个无关的人的事。
“医生说没法治了,也就这几日了。”继续陈述,继续平静。
冲进监护室,外婆已经神志迷离,她眼神空洞,嘴角抽搐,神色是如此痛苦。一时哽不成声,只轻轻地唤着“外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听到我的呼唤。
清醒的时候,能听到她混沌的念叨:“我七岁做童养媳,就想着给他们读书,想他们有出息……”
外婆一生节俭,甚至到了吝啬的程度。从不舍得为自己化一分钱。死后积蓄,不知会被舅舅他们如何瓜分,抑或会引起怎样的纷争。好在这一切外婆都已不再知晓。
一直以为,上天对她的唯一恩赐便是让她一路平顺却又寂寞地活着,死亡应该还距离她一段时间。没想到,死亡的来临对一个老者却是如此猝不及防,轻而易举。
5.
外婆跌伤了手,被舅舅他们送进了新城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更是一个老人的护理院。
我去看她的时候,外婆静静地躺着。外婆老年耳朵聋得厉害,说话需要大声得如同人吵架方能听清。病房里三个老人,都是病怏怏颤巍巍,没有谁搭理谁。
我不知外婆在这里过得如何,只是觉得她应该在哪儿都过得不好。在家小舅舅不愿照顾,二舅舅又一天到晚的絮叨和嫌弃。在这儿,没有亲人,护工不善,亦是可怜。除了母亲经常会去看看她,送一碗馄饨,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无人知晓。
只是,外婆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削,甚至当着母亲的面流泪,说想回家。
那夜,从外婆那里出来的时候,天出奇地冷。那样深的夜,那样孤独的老人,那样凄楚的晚年!
谁能带她回家?
6.
怕死。一直是。
怕自己,也怕亲人的离去。
人到中年,知道人生道理、生理科学,还是怕。
就算一次次面对祖辈的离去,就算一次次平静地参加过葬礼,可每一次,心里依然像被划了一道口,一直那么张着。所有的平静都是自己努力在顺应某人死亡的事实,但平静安慰不了自己。
我面对不了死亡。
面对不了前一秒活生生的、下一秒便冷冰冰的事情。
懦夫,我一直是。
7.
原以为总有一些人会先走。生离,或是死别,都是寻常。
无可挽留,也不必忧伤。
直到,真有人要走,才发现手会颤抖,泪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