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 向往书里的侠客
这篇日记谈到了武侠小说。
最早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小说不是托尔斯泰的书,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而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生活,就是我最想过的生活。我常常幻想着,自己的武功能在乱世中发挥作用,能解救那些陷入危难的百姓。所以,我最早的理想并不是当作家,而是当侠客。
记得当初,我甚至为了当侠客,认认真真地练过好久武术,直到三十岁走入关房,我舍掉了修心、写作和读书外的一切,才告别了练武的习惯。后来,我让陈亦新也练武,所以他的身上也有功夫。
在我的印象里,我人生中最早的跟练武有关的经历,大概就是小时候光脚在麦田里奔跑。记得那时,麦田已经被收割过了,麦茬子就在我的小脚板上戳出一个个血口。那画面,后来又走进了我的小说《西夏咒》中,成了小阿甲的一段经历。至于我为啥要在麦茬地上奔跑,记得是因为我想练轻功,我甚至觉得,要是这么跑下去,我就会像孙悟空一样飞起来。
这种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态度,也是我的一个重要特点。后来,它又被我用在了真正的练武、修心和写作训练上。我在《一个人的西部》中写过一个细节:我为了让自己不打瞌睡,就用冷水浇头,然后打开窗,把头伸进冬天寒冷的空气中。武威的冬天非常冷,尤其是早晚,一桶水放在外面,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冰。所以,每当我把脑袋缩回屋里时,我的头发上往往会结满了冰碴子。就是那样,我才慢慢战胜了睡魔,让自己能把三点起床的习惯坚持下去。但我不建议大家学我,因为这种对治睡魔的方法太极端,容易生病,我之所以没有生病,主要原因就是练武,身体素质比较好,如果既不运动——对我来说,练武也算是运动——又这么折磨身体,要不了多久,我的健康就会被摧毁,也就不可能像后来那样实现梦想了。
虽然我后来放弃了武侠梦,但早年对侠客生活的憧憬和追求,仍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重要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非常美好,非常温馨。
有我四十年前的日记为证。
1981年6月9日 星期二 阴
今天看完了《三侠五义》,我被众侠客那种嫉恶如仇、见义勇为的举动所打动。我不是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而是没有那种本事。我的眼中存不得半粒沙子,看到不平总会气得发抖,看到受难的人总是极其同情,尤其对那些乞丐,见到总要施舍一点,但这能有啥作用呢?
有人最近在报纸上评论说,《三侠五义》不是好书,其主要罪名是侠客最终都成了官,为地主阶级服务。请问:一个真正的好官不为国家服务,为谁服务?包公是清官,为百姓申冤,为大众操劳,侠客保着包爷断案,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能除去多少贪官暴吏啊?这本来是好事,可是评论家却说,侠客不应该听包爷调遣,不能当封建地主阶级的“鹰犬”。如果当今世界出来几个侠客,尽管打抱不平,但不服国家管制,能算好事吗?若服从管制,他们又会被后世的评论家说成是统治阶级的“鹰犬”。
我反正认为:《三侠五义》是部好书。
《三侠五义》是我早期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小时候,我看了很多类似的小说,经常幻想着自己也能练出一身好本领,过一种行侠仗义的生活。后来,我的梦想虽然变成了当作家,但是,对武侠小说的热爱,我保持了很多年。
现在想想,武侠小说真是成人童话,每一个想要当英雄,现实中却没有这种能力或勇气的成年人,都会在武侠小说里找到一种满足感,似乎在阅读的同时,自己也做了一回英雄。也许,这就是人们喜欢童话的原因。
童话就是一个梦,一个想要而不可得的梦。
很多文艺作品的本质,都是在打造一个梦——既是作者本人的梦,也是读者的梦。你打造的这个梦甚至不用很真实,有时,它哪怕玄幻离奇,明显不会在现实中发生,跟现实生活迥然不同,只要它在情感上是真实的,在灵魂层面是真实的,读者也会在阅读的过程中,拥有一种梦想而不可得的生活体验。这种体验,我们就称之为童话。当侠客就是我最早的梦想,我一遍一遍在小说中温习这个梦想,无数次幻想着自己也能飞檐走壁,也能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能仗剑走天涯,也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正如日记中所说的,我并没有那种能力。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开始练武——这就是我,即使明知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许不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还是会为了心中的一点向往,义无反顾地向它走近。我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所以,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虽然发出感叹,但事实上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认命”,而是像上面那篇日记中说的,踏踏实实地拜师习武。
从童年时代到三十岁左右,我一直没有停止练武,每天早上都在这上面花两个小时,甚至在我最珍惜时间的时候,也是这样。上师范时,我还找人按书中的描写,置办了一些侠客常用的东西,像裹腿之类。其做法是,将沙子装入缝好的条状布袋,绑到腿上。那时节,从一起床,我就绑了裹腿,一直到晚上睡觉才取掉。那裹腿,有三五斤重,习惯了后,一旦取掉,就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我还有夜行衣,还有石锁,还有飞镖,后来还做过梅花桩之类,总之,跟武术有关的东西,我尽力置办了许多。而且,我真的做了一些近似于侠客的事,很有趣,在《一个人的西部》中,我也写过它。
说来也怪,好些孩子不爱看文学经典,却喜欢看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古龙的小说,总能引起他们的巨大兴趣。记得有一次,我在电视上,还看到有孩子学着《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练起了九阴白骨爪。而我们那个时代,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也确实掀起过一股武术热潮。可见,比起文学价值,那些武侠小说更吸引人的,可能是想象力。
在妻眼里,爱编谎的我也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只是,武侠小说的想象力,是故事层面的,而我的想象力,却是灵魂和艺术层面的。故事上的想象力丰富一些,就能创造出好故事,让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愉悦感;但灵魂和艺术上的想象力过于丰富,有时反而会伤害阅读体验。
在这篇日记中,我也反思过一些关于文学的事。当时,人们都反对《三侠五义》这本书,但他们反对是他们的事,我并没有受影响。我的思想,总是在跟外面的世界辩论着,哪怕报纸上宣传得天摇地动,也改变不了我。
但是,跟一些名家比起来,我就成熟得很晚了。在我的年龄,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就成功了,有些人一生里最重要的发现和发明,正是在二十岁前后出现的,而我在接近二十岁的时候,却仍在发着这样一些现在看来很幼稚的议论。但我也没办法,对于生命个体来说,成长环境太重要了。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长大,虽然不一定能决定人最终的高度,却几乎一定能决定人成长的速度,尤其在最初的时候。
即使是赫尔岑、索尔仁尼琴那样的大作家,如果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家,或者当时的社会没有那么动荡和复杂,也可能不会像后来那么伟大。换句话说,他们虽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但总体来说,他们的成功,与时代背景有着很大的关系——特殊的时代迅速成熟了他们的思想,也迅速成熟了他们的文笔。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英雄。
四十年前,中国的信息不怎么发达,我的家乡那样的西部小村更是这样。从童年时代到少年时代,我一直读不到什么好书,也一直没有遇到多少出色的人,有梦想的人,就更少了。虽然有些同学的成绩很好,但他们没有远大的理想。比如,那时我们班上学习最好的人,后来都当了老师,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那两位,直到现在仍然在小学里教书——当然,教书也很好,但那时我希望遇到的,是能够在梦想上指引我的老师,以及跟我有着共同梦想的伙伴,最好还能比我更优秀。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学习,互相督促,互相鼓励,甚至也可以互相批评,互相指出对方的不足,就像我的学生们早起诵读时说的:“坚定信念,勇猛精进。同舟共济,共创未来。”如果那时我身边有这样的人,我就不会这么孤独、这么迷茫了,或许也可以进步得快一点,但我经历的磨炼,也许就会少一些。所以,很多境遇的利弊都有两面性,是福是祸,只看你如何对待。能汲取营养,记住教训,它就是福;否则,它就是祸。
不过,一直在小学里教书的那两位同学中,有一人在快到五十岁时,突然有了梦想,想当作家,也写了很多文字。我看过他的作品,他对现实充满了不满,见了我,也时不时会发出我四十年前发过的一些牢骚,可他的文字,却离作家太远了。
见到有了梦想后的他时,我就像见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但我的那时,是允许犯错的,因为我当时才不到二十岁,有三十多年的时间矫正自己。如果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仍然牢骚满腹,他的生命质量到底怎么样,就很难说了。我们暂且不谈他有没有成为作家的可能,只看他是否活得快乐,可单纯这一点,就值得我们深思。临近老年突然有了梦想,还时不时发出怪声,却拿不出什么成绩的他,就被人们当成了疯子,就像我也曾经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当成了疯子一样。如果你想知道我那时的情况,或是想要知道人们怎么说他,你可以去看《一个人的西部》。当我听到人们对他的议论时,我也就明白了,当初人们是如何谈论我的。当然,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就是,现在我是不在乎了。当时,我确实有些在乎,甚至会感到愤怒,这在四十年前的日记里就有体现,但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可以放下,因为我更在乎自己的成长和梦想——我和那位同学最大的区别,便是我很早就确立了梦想,没有虚度半点光阴。而他,因为没有很早确立梦想,就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迷失了,受了几十年的诱惑,过了几十年的庸碌日子,心早就乱了,装满了垃圾,这时,再想像我四十年前那样追逐梦想,就会困难得多。
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没有独立的眼光,心缺少主体性时,呈现在你面前的世界,就是一个险恶的江湖,以及能吞没一切的大染缸。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人,就是这样迷失的。要是我当年没有通过修心、读书和写日记来坚守自己,没有锻炼出清醒和自信,没有时时自省、自律、自强,我会怎么样?我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迷掉。没有任何意外。
而哪怕我从一开始就很清醒,也确立了梦想,从现在的他,到现在的我,之间也有整整四十年。就是说,哪怕起步得很早,这条路,我也走了四十年。
所以,我老是说,人的成长就像是种树。你不要期望种子一落在地里,就马上长成参天大树。这是不可能的!成长,需要时间。
直到现在,我仍在成长,比如在文学上,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可能。现在看来,《三侠五义》真的算不上好小说——从文学的角度看——但直到今天,它仍有无数的读者。可见,它也有自己独到的东西。或许,就是这种独到的东西,吸引了过去的我。现在,国内还有很多像过去的我那样的读者,他们不在乎思想和艺术,只想看到一个好故事,得到一种阅读的快感。我想,作为一个作家,不应该忽略这部分读者的声音。所以,我也在看一些畅销书,想要从它们的身上,吸取这个时代的营养,实现雪漠的进一步成长。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