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光,空空的走在林子中,怕的是太阳快落山,没了耀眼色彩的世界;怕的是听到鸟鸣,还有布谷声;怕的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像发电机转动的声音,怕的是没有任何顾虑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去;如果好巧不巧,飘来一阵柴火味,我怕是要流出眼泪来了。
我们所经历过的美好事物,其实都被卷存典藏着,一旦打开了,就从记忆里遥不可知的角落里飘回来了。
住姥姥家,在我小时候是一种亲切、必不可少的假期活动,或者是假期主体。基本所有寒暑假,都是去住姥姥家去了。大抵是妈妈是十分想念她的父母吧,我家也是爸妈工作的地方离姥姥家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时常请年休假回去住,当然更多的时间是我一个人去。
住的是平房,就是农村,小院里有菜园子,夏天去总是郁郁葱葱的长满各种蔬菜,冬天去则会堆着黑炭,供烧火用。姥姥总弓着腰在侍弄那些菜,我还跟着一起套南瓜,也就是人工授粉,姥爷则是给它们浇水。还有一棵大红枣树,一年年的,从小小的绿绿的变到红红的皱皱的,我总没机会见到是如何采摘,下次再见,便已经在几个竹子之类的编成的大容器里,在檐下晒着了。记得深的,是那树上叶子排布的样子,因为我总是跳起来去摘。其实那枣不是多好吃,还常有虫。遇着刮风下雨,枣子崩崩地掉了满地,姥姥会满是可惜地说:“全给落了了。”
院子里有一排下房,其实我们以前在那里住过,但我印象不深了,也得是我四五岁时了吧。上房住着的舅舅盖了新房搬出去之后,姥姥姥爷就搬到上房住了。不知为何我几次梦见下房有鬼,还曾在梦中惊醒几次,看着画着漂亮花朵的纸窗户外发亮的夜空,还能感受到自己刚落下去的冷汗,于是抱着旁边人的胳膊,继续又睡了。
院子很深,以前街门进来还停着一辆大拉煤车,在夏天我会和几个表姊妹一起在车下的阴凉地用玉米杆编马拉车,或是用泥做蛋糕,土面面都是用在大街上捡到的破纱窗筛过的,蛋糕表面会见几个小枣做装饰,插几根玉米杆子的皮,还偷摸的用打火机点着“蜡烛”,做的可精细了。
在姥姥家,唯一的牵挂是那点儿假期作业了,不过就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归也能写齐,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所以,日子真的是无忧无虑。有时候午觉会连着睡到下午四五点,也是因为姥姥家的饭迟。醒来后躺在圆滚滚的枕头上,望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窗外有鸟儿在呼唤孩儿,屋里没必要开电灯,大家就这么闲闲的躺着。我一般是躺在硬硬的炕上,盖着块毛巾被,或者是铺张姥姥专为我制的小褥子。姥姥虽不识字,但是手可巧,会画花样,我还记得有一种样式,像核桃仁一般繁复,且叫做核桃花吧,曾被画在我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好像有一次去小住,姥姥突然想起我曾说过想要个小布掸子来打扫卫生,她竟连夜赶制了出来。连夜赶制的事还有一次,在我要离开的那天凌晨,姥姥起身到隔壁屋为我包饺子,早饭时已经好了,包了很多,因为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当时我还问我爸,为啥姥姥没有闹钟也能早早起来,我预想的答案是看天亮或者是听鸡叫,结果得来的是一个当时不太能理解的回答:“因为老人心里惦记着。”姥姥真的很好。
姥姥做的饭,是迄今为止,我最愿每天都吃到的饭。我爱吃饺子,因为这是姥姥对我款待的方式,在她心里,饺子就是最好的食物,我听妈妈说过,在她小时候那个穷苦的年代,过年也未必一人分得个饺子。所以虽然如今生活好了,这食物承载着的尊重和爱却依然存于心中。我会包饺子,从和面到擀皮儿,给饺子造型儿,也是跟着姥姥学会的。我记得有一次,姥姥和我两个人在,姥姥和小小的我,慢吞吞地包了不到二十个饺子,正吃着,一个舅妈来了,姥姥匆匆把饺子放进笼屉里,盖起来了,是怕人家看见了我就没得吃了,或者说这是给我的并不想给别人吃,这是我当时的理解。但是今天看,有些人的小肚鸡肠姥姥是最了解的吧,也是为了少生事端。可人家偏偏左翻右翻地找了出来,开始大声的指责姥姥,也不知是因为没给她吃还是因为没给她孩子吃,我就蹲在炕头低着头,姥姥反复的说:“统共就十来个。”等她闹腾完了走了,院子里的狗不再连连发出凌厉的犬吠,咕哝了一声进窝里去了,我能听到链子划拉地面的声音,姥姥再把醋碗端上来:“没冷了,我孩吃哇,要么开开电视?”有时晚上村里会停电,姥姥会拿出插着蜡烛的酒瓶子,我就蹲在炕上,看那小火苗,看那蜡烛一行一行流泪,妈妈在一旁边和姥姥聊着村里的人家边嗑瓜子,咔嚓咔嚓的,姥姥呢,用着另一个蜡烛慢慢开始做饭。我们仨就着昏暗的火光,围着搪瓷盆,吃着炖菜。我还要调点姥姥炝的辣椒,是放在一个专门的小盒子里。稍微一弓着身子,便挡住光线,看不见筷子夹着的是土豆条还是白菜块了。
姥姥话说不多,行动也是慢慢悠悠的,但为我做了很多事。她会慢慢叠起我的衣服端详着说好看,她会慢慢一肩扛起柜门,去取一大袋饼干,然后慢慢解开袋子,给我各种形状的上面散着晶莹糖粒的巨大饼干,她会偶尔的吟着没有歌词的曲调。与姥姥有关的事,再有三天三夜我也说不完。实话说,这篇文章写到这,我已经停不住地流泪了。
因为,我已经没有姥姥家可住了。
尽管姥爷专门进城买了能搜到好多台的电视天线,长大后的我总是更愿意待在舒服的楼房,总不愿去姥姥家那么长时间了。那时妈妈唠叨:“现在有个姥姥还能来,以后没了姥姥还来个啥?”我那是觉得这是好远的事。但是,就在我去好远好远的外省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即便以后会拥有更长的假期,更自由的时间,这句话成真了。我真的,再没进过姥姥的院子了。
到如今,三年了,我总觉得一切如旧,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亲历那场告别,又因为怕母亲伤心很少提起姥姥,我总觉得,那人还在,我总能再去的。
我不知道人没了会不会上天,我不知道姥姥是否还能再知晓我,我只知道我很怀念,我很懊悔。我懊悔没有尽力去更多的陪伴,我曾在睡觉时向妈妈抱怨还要住多久,在炕头另一头的姥姥一定是很伤心,尽管她没说什么。我懊悔没有给过姥姥足够的关心,只有很少的电话,只有在心里许下的愿望:挣了第一笔钱要给姥姥买件衣服,到现在也没实现,以后也不会实现了。我懊悔在别人欺负我姥姥的时候没有勇敢的站出来维护她。我懊悔没有留下一张温馨的合照来让我念想。但这懊悔来的太迟,我也永没有机会去弥补什么了。
我只能在心里牢牢地记住姥姥的模样,她弯弯的脊背,弯弯的双腿,她戴着银饰的手,她那件灰褐色的坎肩,她那双小巧的浅口布鞋。
时至此时,我总是觉得,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