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葬着爷爷奶奶和爸爸、五伯。
爷爷在爸爸一岁时去世了,奶奶在弟弟出生前几日去世了,爸爸在弟弟大学刚毕业时去世了,五伯在爸爸走后不满一年也走了。
爷爷的坟在一处,奶奶的坟又在另一处,爸爸和五伯两兄弟的坟则并排在一起。
清明前一天,弟弟回老家扫墓,说爸爸和五伯坟墓那座岭的树木都给人砍了,若不是有亲戚带着,都找不到坟墓。
故乡的坟与别处不同,除了祖坟是椅子坟以外,其他的都没有墓碑,只有一座长条形的土堆,亲人只有靠强大的记忆力记住自家的坟墓在哪个位置,旁边有几棵树,什么样的树。每年都有人认错坟,拜错坟。
我看他的朋友圈里发的照片,岭前是田野,一半水汪汪一半秧苗丰茂,岭上几株纤细伶仃的树木,分明是后来种的。
那是我小时候放过牛的矮岭,跑过,滚过,累了直接摊着,草叶刺着脖子和头,软而痒。有时候也挤进灌木丛里寻山捻子,十指全黑,染得衣衫和唇也一片紫黑。
岭背后是一道水渠,渠后面有块我家的地,土质特别适合种白萝卜,种出的白萝卜又大又脆,可以剥下整层皮,一口咬下,满嘴都是甜美的汁液。收获的白萝卜太多,妈妈在水渠里洗干净,用刀剖成一条条的,晾晒在岭头的草地上。日头烈,没多久萝卜条就会开始变软,卷曲,我一边替它们翻身一边往嘴里塞,自以为妈妈没发现,每次回头,却发现妈妈都笑眯眯看着我。
也曾在岭前的水田插过秧,薅过禾,割过水稻,常被蚂蝗吓得哇哇大哭,仓皇而逃,跳上岭头,两只小腿缀着黄绿相间的蚂蝗,又滑又软,打不飞,拔不掉,越吃越肥。五伯过来,从水烟筒里掏出一团熟烟丝,捂在我腿上再一碾,蚂蝗弓着身子一只只往下掉,剩下腿上一点点带血的伤口。
初中起,我们家搬到了城里,妈妈逢年过节跑回家烧香拜神,我们读书的只剩下过年回去了。
考上大学那年暑假,爸爸带我回去烧香,从厨房灶君拜到厅里自家祖先,再到我们房小祠堂祖先,然后到村外小庙土主及华光大帝,最后回到家里合门拜门神,每一处都摆上三牲茶酒面包,我跪下,合掌,再磕头,每一处都是着着实实的三个响头。爸爸很满意,说我从小磕头磕得最好,这些年也不曾忘记。
最后一次回老家,是送爸爸归葬岭头,隔着田野,右边远远是埋着奶奶的山岭,后边若沿着水渠走到尽头再转左,爷爷的坟墓就在一棵苦楝树旁。
自那之后,弟弟每年都回家扫墓,从祖坟到爸爸的坟,重新走一遍,培上新的草皮,摆上金猪等祭品,跪拜。
每年他都照不少照片,农田,小路,野花,杂树,甚至老房子的瓦、天井、墙壁,门口的龙眼树,蝉,蝉蜕。
起初,他发QQ空间,后来,他发朋友圈。
今年他发了龙眼树的毛毛虫。以前每年五伯都会送不少龙眼进城,自从他去世,老房子托付给亲戚,院里的龙眼树疏于打理,枝丫乱长,叶多果疏。
妈妈不解,说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有什么好发的,发出去不怕亲戚朋友笑话。
她不明白。
正如她不明白为何我永远那么喜欢家乡小城的捞粉,每年回家都要在街边小店吃上几回。
简简单单一碟素粉,浇上小店特别熬制的蒜子酱油,软滑,清爽,是外面桂林米粉、沙茶粿条、牛腩粉所没有的味道。
吃到胃里,心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