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客栈

初次相见,是在集贤客栈的大堂里。

她就那样走进来,没有带刀,也没有带剑。

没有武器的人在集贤客栈很特别,一般代表着两种意思,一种是不值得人去招惹,另一种是最好不要去招惹。

白袖明显属于后者,她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了,然后望着集贤客栈最著名的那道墙。

那道墙上挂满了人名,每个人名下面,有着不等的价格。

这是一面充满了杀气的墙,来集贤客栈的人都是冲着这面墙来的,他们盘踞在此处,除去墙上的人名,然后用赏钱买马买醉买女人。

白袖看着那面墙,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是没有打定主意摘下哪一个名字。

张煌铭就在一旁看着她,其实他并没有刻意看她,他只是猜测这个看起来还很稚嫩的小姑娘到底要拿谁。

有好几次,她准备伸出手去,却没有动。

她躲在那个小角落里,装模作样的喝茶,却偷听别人说话。

集贤客栈里三教九流,有人咬文嚼字,有人粗话连篇,可她却好像听得很开心,每一句都不肯漏过。

张煌铭终于厌倦了,他扭过身,坐在另一旁的角落里,要了一壶他最爱喝的银针。

这茶很贵,但他喜欢那种味道。

这时候,集贤客栈忽然热闹起来,张煌铭回过头,就看见一个人在往墙上挂名字。

这人一身秀才打扮,却带着一把古剑,看起来不伦不类,张煌铭哧鼻,他其实并不是因为这秀才的打扮哧鼻,而是因为他挂上去的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最起码值三百两,可他居然开了五十两的价格。

然后秀才开始吹嘘,这个名字不值一提,五十两足以。

有的人是不认得那名字的,对着秀才点点头,更有人,准备去揭下来。

这种名字与价码不相符的事情,只会出现一种状况,一些不知底细的潦倒客很有可能稀里糊涂就葬送自己一条宝贵的性命。

张煌铭摇头,这实在太过于轻率。

但他没料到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就是白袖,她很瘦弱,但她站起来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你这个价码标错了。”

众人都看着她,那秀才扬长而去,压根没有理会她,更有人奚落她,嘲讽她什么都不懂。

白袖没有退缩的意思,她仰起脸,一个白眼翻过去:“我就是看不惯!你若是信他,何不揭了名字,拿性命去换那零星半点的赏钱!”

她嗓门很大,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众人即使不服她,却也只敢小声的背后议论去了。

然后白袖拿起笔,将五十两个字抹去,极为用心的写下三百两字。

写完后,她得意的瞧了瞧,扔了笔走掉了。

众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有人赞同有人讥讽,张煌铭笑了笑,继续喝茶,他滞留在集贤客栈很久了,上一笔钱还没有花完,他暂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到黄昏月上的时候,那秀才又来了,他这次又挂了两个名字,但无一例外,名字和价码还是不符的。

张煌铭的表情严肃起来,用生命开玩笑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尤其是他们这样,在江湖上过着刀口舔血这般日子的人。

他终于站起来,很认真的说道:“你写错了。”

秀才看着他,反问道:“那又怎样?”

张煌铭不喜欢这种态度,他郑重的说道:“你这个价码是错误的,会误导他人,所以我建议你核对准确后再把名字挂上来。”

秀才随便寻个地方坐下来,满不在意的说道:“每天挂上来和被揭下的名字那么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管那么多做什么!”

张煌铭一字一句的说道:“错了就是错了!”

秀才冷哼一声:“那你只管改便是,赏钱由你出!”

张煌铭没有再回答,他走过去,将价码改了过来,并向众人说道:“这两个名字都是暗器好手,若是想揭名字的,千万小心了!”

其实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过那些名字,见张煌铭说得郑重,倒是有几分信服,一时间倒没有人敢去随便揭了。

张煌铭回到自己的角落里,瞥了秀才一眼,秀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很不服气。事情本来就该是他原有的样子,张煌铭不在乎,都是江湖中人,大不了一决生死。

可秀才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去揭了一个名字,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推杯换盏,做离开前的彻夜狂欢。

每当这时候,张煌铭是寂寞的,他听着别人说话,听着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日复一日,在集贤客栈的日子大多是这样的,平淡而无趣。

第二天,白袖又来了。

但这次张煌铭并不在大堂,白袖躲在一个角落,听人家说话。

偏偏那秀才又来挂名字,白袖远远地瞧着,翻了记白眼之后,再也没有了兴致去管。

秀才走了,围着那面墙的人越来越多。

白袖终于忍不住凑了过去,人们热烈的讨论这价码是不是又是错的,这时候有人提议道:“张煌铭呢?快找张煌铭来,请他看看,这价码一定是有问题的!”

张煌铭是谁?白袖很好奇,她四下张望,却并没有看到张煌铭出现。

同样是说价码不对,为什么那个张煌铭就那么叫人信服?

白袖心中不甘心,她也想会一会这个人。

但等到深夜,张煌铭却没有出现。

白袖终于是累了,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个喧闹的地方。

但次日很早很早,她就来到了集贤客栈,客栈这种时候是没有人的,冷清的大堂里连小二都没有,挂满了名字的那面墙孤零零伫立在那,在清晨的光线下,甚至可以看到有灰在漂浮。

白袖走上前,寻找昨天那两个人名,然后她就看见刚劲有力的字迹覆盖在原来的价码上,那是无疑就是张煌铭的字。

价码正合适,不高不低,旁边还有张煌铭对这个名字的评价。

只有四个字,但白袖觉得这四个字完全够了,张煌铭可谓是一针见血。

她独自站在那里喝彩,然后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这时候,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张煌铭,和他说几句话,甚至和他切磋几招。

于是白袖就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常坐的那个角落,安安静静等张煌铭到来。

从最初的几个人,到高朋满座,到人声鼎沸,但张煌铭始终没有出现。

白袖忍不住去打听,却被告知,张煌铭揭了名字,昨天夜里便走了。

深深地失落,白袖有些感慨,又有些无奈。谁知道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

然后,她便留在集贤客栈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想,张煌铭没过多久,应该就会回来吧。

这期间,她改了四五次秀才搞错的价码,当然还有别人的。

或是讥讽或是嘲笑,她都不在意的,因为她是在等人,等人总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所以她的解释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大约就是这时候,她遇见飞鸢的。

飞鸢看着她意气飞扬的改价码,看着她受人奚落却毫不在意,忽然对她产生了无尽的兴趣。

于是他托小二给她送了一壶茶,白袖寻找到他的身影,对他笑了笑,欣然接受。

这样几次之后,白袖终于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你不喜欢喝酒?”

在集贤客栈里,很少有请别人喝茶的。

飞鸢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喝酒。”

白袖笑了:“其实不会喝的,但我喜欢尝一点。白酒太烈,黄酒热着喝最好,葡萄酒最香,梅子酒味道也不错。”

飞鸢莞尔,说了自己不会喝,却对酒如数家珍。话匣子就是这样打开的,飞鸢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聊这么多,关于故乡,关于走过的远方,关于杀过的人,关于未来的愿望。

她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女子,良久,他才想起似曾相识这样的说法。

有的人,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却一见如故,有着说不清的熟悉。

飞鸢并没有意识到,白袖在和他聊天的时候,眼睛时不时瞟向大门,他不知道她是在等人,也没觉察出这是她在无聊时为自己找乐子的一种途径。

他只是单纯的留恋和她在一起时候的愉悦,并期待着每一个在集贤客栈相聚的日子。

张煌铭大约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那时候刚入夜,正是客栈人多的时候,他有些累了,独自要了瓶酒,用嘴咬掉封泥,准备仰起脖子享受酒从喉咙滑下去的感觉,然后他就看到,角落里有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白袖,还有一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们挨得很近,笑的很开心,他从来没有想过白袖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姑娘。

他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聊天空,聊过去,聊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又默契的夸赞对方。

特别是飞鸢看着白袖的时候,那热切的目光,让张煌铭想到一些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这时候,秀才又来了,在他挂上名字之后,张煌铭下意识走过去,将错误的价码改回来。

然后拎着他的酒壶,消失在一片夜幕里。

夜色渐浓。

白袖说了道别之后,匆匆离开了。

她一走,飞鸢就无心再坐下去。

但飞鸢却没料到,白袖在说了要回家昏睡一场之后,又悄无声息的溜进了集贤客栈。

她走到那面墙前,好像在搜寻什么,忽然,她的目光一顿,落在墨迹才干的那张名字上,那是张煌铭的笔迹,她临摹过好多遍,绝不会错!
张煌铭回来了!

她转过身,于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她觉得他在这里,就坐在集贤客栈的某个角落里!

可集贤客栈太大了,人也太多了,喧嚣,嘈杂,她看遍了每一个人的脸,却知道他们都不是张煌铭。

白袖第一次彻夜留在集贤客栈,想象着张煌铭走进来发现她的样子。

然而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

直到下一个黄昏,忽然好像一道光闪过似的,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寂寥的角落,她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道:“张煌铭?”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她知道,他就是张煌铭。

张煌铭没有搭理她,白袖失落了好一会,悻悻的离去了。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张煌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来寻他,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理会她。

被冷落的白袖并没有失落多久,因为她没有回到自己坐的那个角落去,而是去了那面墙之前,那里人很多,她终于伸出手,揭下了一个名字。

然后她走过来,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坐了。被人簇拥着,有烈酒,有故事,热闹的像从来没有经历过热闹一样。

在她要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道:“那个名字使双刀,左手比右手快。”

白袖投过来诧异的目光,然后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就是张煌铭!”

一瞬间的窒息,他低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白袖等了等,发现对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到底还是走了。

白袖走了之后,飞鸢就不来集贤客栈了,他并没有揭名字,只是因为没有她,他不愿意再来集贤客栈。

张煌铭盘踞在这里,一天也未离开过。

他时而流连在那面墙之前,细心地翻找白袖的笔迹。

她的笔迹很好寻,纤细的小字,一本正经的挤在空隙里,也学着自己的样子,给一些名字给出评价。

但她的评价往往啰嗦而不准确,让他摇头不已。

在翻看她笔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她揭下的那半张纸上,多了一些东西,翻过那面被她撕的参差不齐的纸,后面有人用罕见的字体写着极小的几个字:我喜欢她。

这笔迹是飞鸢的,张煌铭在那些纸片里,搜索着飞鸢的字迹,虽然在极力的伪装,但那行字就是他的。

飞鸢喜欢白袖?张煌铭在发现这秘密之后,居然有了一丝酸涩。

白袖呢,白袖也喜欢他吗?

白袖没有回来之前,就听说她失手了,因为盲目自信,她中了对方的圈套,受了重伤,险些殒命。整个集贤客栈都在谈论白袖,连张煌铭也紧张起来,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白袖却在悦来客栈,对面坐着的是飞鸢,她在哭,他在安慰。

“失败不算什么,谁不会失败呢?”他们聊了很多人,从古往今来的大侠,聊到市井走卒。

白袖终于擦了眼泪,像以往那样和他痛痛快快的聊起来。

飞鸢问道:“能不能不要再去集贤客栈了?”

白袖不懂:“为什么?我败了,就一定要再赢回来!”

悦来客栈没有挂满名字的墙,留不住白袖。

白袖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问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飞鸢摇头,又说道:“我在这里等你。有空的话,我们再见。”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去,便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

如果她看得到那张纸背后的小字,便知道他早已陷入她的世界,如果她看得到。

可她根本就不会去看,在那面墙前,她关心的始终是张煌铭。

白袖大大方方坐在张煌铭旁边,对着他喋喋不休,张煌铭有时候厌烦,有时候喜欢,但总归是心甘情愿的听着,她大约是无处诉说,那个喜欢她的飞鸢到底去了哪里?

他猜不出,也不去问。

有的事情,问出口就会后悔。

于是他问道:“你还是一个人吗?”

白袖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脑海里一瞬间的空白,张煌铭说出这辈子最愚蠢的一句话:“当我没说过。”

虽然以后还是说说笑笑,但张煌铭却觉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当张煌铭走到那面墙前,准备去揭下一个名字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你没资格再揭名字了。”

白袖第一个不答应:“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原因,要答案只能去问老板,但集贤客栈的老板不是一般人能够见到的。

张煌铭尴尬的笑着:“我也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白袖义愤填膺:“你等着,我一定要帮你摆平这件事!”

这之后好几天他们都没有见面,张煌铭独自一个盘踞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地听人家说话。

有天半夜,白袖风风火火闯过来:“你别急,这事情我托人打听去了,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的走了,张煌铭很想让她别费劲了,但却只是感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天,张煌铭突发奇想,不能揭名字,总可以挂名字吧?

他神经兮兮的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一个高额数目,满心欢喜的想着白袖看到后的模样,然而他还是被拦住了:“你现在不能触碰这面墙,自然也不能挂名字。”

张煌铭终于要爆发:“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他很想打一架,但是集贤客栈不允许有人滋事,所以张煌铭被扔了出去。

他站在外面,觉得很是落魄。

白袖呢?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打听清楚?

没有钱,在集贤客栈是无法继续待下去的,张煌铭易容乔装,换了名姓混进去,正看见白袖在那面墙前和人理论。

他将她拉到一旁:“我要走了。”

白袖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走了?你走了,这偌大的江湖,我可怎么办?”

张煌铭没有再回答。

没多久,集贤客栈再也没有了张煌铭这个人,白袖四处寻觅,四处打听,却没有了音讯。

很久之后,她在角落里那张桌子上看见这样一首诗:“机缘若许他乡见,待会从头话光天。此去蓬山无多送,请君常怀是少年。”

这江湖,那么大,那么广阔,却再也没有一个张煌铭。

白袖甩手而去,发誓再也不进集贤客栈。

众人看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和白袖一起喝过酒的一个汉子,无意中看到一首诗,旁边还有白袖的笔迹:“此后江湖无白袖,不关卿事不关心。”

他说:“我大概知道白袖为什么走了。”

有人问道:“白袖是谁?”

还有人说道:“一路走好。”

集贤客栈中熙熙攘攘,那不起眼的角落照样有人时常光顾,大家看着那些诗,当做尘埃。

再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就好像它本来就在那里,在未被做成桌子,还是一棵树的时候,那诗就在那里。变成了一块痕迹,一块漆皮。

白袖从悦来客栈门口走过,她知道里面有飞鸢在等她,可她怎么也没有再进去。

她不等人了,张煌铭不会回来了,她不需要人打发时间。

明明放了那样的狠话,白袖还是返回了集贤客栈。

若是怕人嘲笑,她也就不是白袖了。

不过短短数月,集贤客栈就变得面目全非,小二换了新面孔,墙上的名字竟然也有她不认识的了。

从前一起喝酒的人也不见了,都是些陌生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话,生怕谁听去了。

白袖站在那面墙之前,仔细寻找着张煌铭的笔迹。

每寻到一个,都让她欣喜万分。

但她知道,张煌铭再也不会出现了。

白袖模仿他的笔迹,写下“张煌铭”三个字挂了上去,价码写了三千两,和张煌铭那张没能挂上去的一模一样。

这张三千两的名字挂了好几天,终于有人说道:“错了,三百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坐在角落里的白袖抬头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良久良久,忽然淡淡笑了:“你很像张煌铭,但我知道,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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