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夏

插画:竹中俊裕

立秋过后,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日光虽依然晃眼,却不再灼热。傍晚,从空调房里钻出来,阵阵凉风吹拂衣裙。楼下紫薇花还在开,附近的那片夹竹桃,六月份被雨败得零零落落,想不到此时还仍有好些繁茂的花朵儿挂在枝头。

这个夏天就快要过完了。想到这,心里不禁喟叹。

想起初夏时,憧憬了许多要在夏天做的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鲜有完成。因为庸忙,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迅速。令人遗憾的不仅仅是未完成的事,还有渐渐消失的体味生活之美的心情。

有一晚看书,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他写到儿时夏天乘凉:

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夏天的尾巴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真是应景啊。心里有种久违的感动,让我将已翻过去的书页,忍不住又折回来,反反复复地读。想起记忆里那个遥远的、久违了的夏天。

那是童年的夏天。

暑假过后,偌大的初中校园显得空荡荡的。家属楼的长走廊里,女老师们铺了凉席,团坐在席上闲话。小婴儿在一旁的毯子上呼呼大睡,大一点的孩子精力旺盛,老是闲不住,绕着回字形走廊一圈圈地跑。

校园里有太多有趣的事物等着我们挖掘。学生走后,楼前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我们用竹扫帚把它拢成堆,然后划燃火柴,在不断窜高的火苗里欢呼雀跃。直到楼上的大人一声呵斥,孩子们才嘻嘻哈哈地作鸟兽散。

传说中挖出人骨头的后山,在同伴们的互相刺激下,结伴去过很多次。四季常青的松林蓊蓊郁郁,我们行走其间,心里发颤。为了不让同伴看穿,总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大声说话。鸟拍翅膀的声音,脚踏松针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山下家属楼里不时传来的说话声,在寂静山林的衬托下,变得分外敏锐。

我们硬着头皮往前走,谁也不提返回。先打退堂鼓的人,事后要遭同伴嘲笑的。最终,人骨头没看到,学校圈起的砖墙堵住了去路。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终于有了可以回去的理由。一群人笑闹着往回走,不知是谁提议,我们来比赛谁先下山。哄闹声中,有人已经率先出发了。小一点的孩子眼见着被越甩越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喊着等等我,一边不忘踏着小碎步子追赶。

下山的那条路,经过老师家自己开垦的菜地。这个季节,豌豆、黄瓜、辣椒绿油油的一片,在菜圃里向我们招手。比赛的事早已抛到脑后,我们一个个伫足在菜圃的篱笆前,几番商量,最后决定摘两根黄瓜。这样不容易被看来,即便被发现了,也可以少挨点骂。

一个手脚麻利的同伴,钻过篱笆,通过小伙伴七手八脚的指挥,在黄瓜架子前蹦来跳去,试图挑出两根最大的。我的心砰砰砰地直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跃出来,既亢奋又紧张。

黄瓜被塞在衣服里,拿到同伴家。我笨拙地把它切成小块,洒上醋、酱油、盐和辣椒,然后努力地掂盘子把它拌匀。

好了吗?好了吗?

小伙伴拿着筷子不断催促,热切的目光追随着我手中的盘子上上下下。只要听到一声“可以了”,无数双筷子便如雨点般落到盘子里,一盘凉拌黄瓜分分钟被分食干净。

那是我记忆里,最好吃的凉拌黄瓜。可能有偷黄瓜的刺激,也有抢食的快乐,于是它成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里,令人留恋的美味。成年后,我常常心血来潮,做一道凉拌黄瓜,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吃。手艺比从前好了,每一味调料都控制得刚刚好,再也不会像儿时,做得又咸又辣,把同伴们辣得呼哧呼哧,涕泗横流。但我再也找不到儿时吃凉拌黄瓜的那种快乐。

每一个夏日里,最盼望的是吃完晚饭去大河里洗澡。大河似乎叫丹青河,河如其名,一汪碧水穿镇而过。向晚时分,夕阳映照在水面上,河面波光粼粼。一些晚饭吃得早的孩子,早已拿着游泳圈,三五成群地往河边码头去。我在家里的阳台上督促着爸爸炒菜,心里很着急。耳畔不时传来河边的嬉笑声,以及大孩子们比赛跳水时扑通通、哗啦啦的入水声,挠得我心痒痒。

那时候,我们一个澡能洗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水凉,妈妈们早已洗好衣服,闲聊的话题也已说尽,我们才会在一迭连声的催促中,不情不愿地上岸。

其实这个澡,十有八九是白洗的。晚上是孩子们疯玩的好时机,一顿疯跑下来,又是满头大汗,睡觉前免不了被家长一顿数落,拎到澡盆子里重洗。

我爸在学校宿舍分到一个小单间,因此我常常白天随他去学校玩,傍晚再回到政府宿舍的家。附近的农人收了谷子,白天摊晒在政府楼前的开阔地上。夕阳西下时,他们用木耙子把谷子归拢起来,盖上塑料布,四周用砖头压好。一堆堆谷子像一座座碉堡,也像小山。

到了夜里,我们便借着一个个谷堆,玩抓人游戏。有时玩累了,忘了爸妈的嘱咐,四仰八叉地顺躺在谷堆边上。临回家时,身上便开始犯痒。爸妈总是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数落,等到干干净净地躺上床,一闭眼,便是黑甜一觉到天亮。

那是个物质不太富裕,精神却比较富足的年代。国家经济刚刚腾飞,整个社会气象欣欣向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与人之间还没有那么多猜忌隔膜,保持着单纯而和善的交往。

那是个美好的年代,也是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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