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在一觉醒来就能挣脱这个年纪的诸多限制,想夜不归宿,想抽烟喝酒,想光明正大地牵手接吻,但谁又会想到,26岁的时候却突然缅怀起那个无知又单纯的年纪,想走神听听窗外的蝉鸣,想嘴上有着说不完的永远。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想象中的好,但也没有想象中的坏。无论是16岁,26岁,还是36岁,每一个年纪都似乎有着不同的光暗面。至于生活这杯茶苦不苦,那就要看你往里头加多少糖了。
《阿 光》
1
第一次看见阿光时,他十五岁,愣愣实实的青头仔,蹲在巷尾里叼着根烟。
我比阿光大七岁。当时刚加完班,夜里风有些大,我急着回家暖和,将外套裹紧了点,抄了近道往家里赶。我平时不怎么走那条小巷,不知道两旁没有灯,连路也磕磕绊绊的,只能摸着黑慢慢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像在酣醉的波涛上飘荡。
结果走着走着,一没留神,高跟鞋磕石砖缝上了,我一个趔趄,摔是没摔着,但疼得我抱着腿跳起来“嘶——”地叫着。
然后前方就传来了摸摸索索的声音,我有些害怕,正准备转头就跑,“啪唧”一声,一颗火星蠕动着带来了光,微弱的、异质的、一闪而过的光。片刻的光里,我看见一只捉着打火机的手和男孩眯着的眼。
对方按开了手电筒,给我照亮了路,透过灯光,我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叼着烟的男孩身上。我瞟了眼绣在他衣服上的校徽,才发现他是个初中生。
“走呀姐姐,给你照着呢。”他在前面冲我含糊地喊了声,声音有点哑哑的。
我往前走,他的光也跟着往前,追着帮我照路,可我一直走到巷子口,脑子里还在想他叼着的那根烟,那根烟简直烧得我脑壳疼。借着光,我又转身跑回到他身边,伸手夺下了那根刚点上的烟,指腹碰到男孩有点冰的嘴唇。
“对不起啊,但姐姐真的不能看着你抽烟。”
我挺直了背,努力装出一副真诚可靠的模样:
“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2
我知道,阿光是个好孩子,不然他不会帮我照亮要走的路。
我和阿光就是这样认识的。我抢走他的烟,他不恼,也不戾气,反而窜出点做错事后被发现的难堪。我看阿光穿得挺干净,就让他往旁边挪了挪,一屁股坐到他的旁边,和他聊了起来。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阿光,他一边讲,一边打着了火机,说要给我看那带着汽油味的光。后来阿光和我说,他觉得那就是他自己。
我问阿光为什么不回家,他闷着头,说爸妈离婚了,他爸找了新老婆,每天看着后妈在家里走来走去的,烦人。
我说:“要不姐姐送你回家吧?没事的,我绝对不和你后妈说你抽烟的事。”
阿光看不起人似地笑笑,说:“你还是自己赶紧回家吧,我等他们睡了就回去。”
夜虽然这样黑,但阿光长得这样壮,我心想他一个人回家没有问题的,于是就拍拍屁股站起来离开,顺手拿走了他的打火机。走出去好一会,我听到阿光在后面大声冲我喊:
“你明天还走这条路吗姐姐!”
“不一定哦。”我握着发烫的打火机,冲阿光挥了挥手。
3
后来,我和阿光经常会在这条小巷里见面,其实我和阿光说过很多次,不要再来这里了,我以后下班都要走另一条路的。但我每次都放不下心,折回来一看,阿光果然还是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等我。
阿光是一个很拧,很轴的小孩。你说服不了他,就代表改变不了他。
我也问过阿光为什么要抽烟。记得当时他给我带了一个很甜的红薯,我之前说夜里太冷,他就把红薯放在外套里护着热气,等我来了递给我暖手。
“因为我想做大人,我想快点长大。”阿光有些不好意思,他艰难地说出这个答案,仿佛在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迫。
“只有小孩才会觉得抽烟就可以成为大人。”我一边啃着红薯,一边注视着阿光,看到他有点失望地低下头来。
“姐姐,成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哈,就是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买酒,也不用担心老板问东问西。”我将提包拉开一个小口,露出里面的两罐啤酒给阿光看。
“——真好啊。我总觉得成年离我太远了。”
我看着阿光因为羡慕而发亮的眼睛,那里淌着玫瑰色的光,想起我曾经也像他这样,模仿大人,崇拜英雄,但当时成长又像把不灵光的钝刀,它迟迟不落,以至于我悲伤地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永远都无法成年。
“阿光,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喝真正的酒。”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啤酒递给阿光鼓励他,当作是红薯的回礼。我知道的,烟酒不过是种象征物,我交递给阿光的是成人的一部分权利,那才是他最想要的。
4
就这样,我和阿光成为了相差七岁的朋友。在和阿光的相处中,我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妈妈。
阿光会跟我吐槽后妈的所作所为,比如抠门,在外面吃完饭会扯很多餐巾纸塞进包里;比如啰嗦,开空调开一整晚的话,就要听她念一早上的电费涨幅;比如假惺惺,总是会在大家面前做一些讨好他的事情。
而我试着解释给阿光听,这就是成年人的生存方式,他们非这么做不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然后话题又不可避免地回到“成长”身上,阿光很喜欢问我长大是什么样的。
我想长大就是逐渐变成自己的“局外人”,当我与“我”发生分歧后,结果会推动这里这里,那里那里,然后一觉醒来,意识到河水已经翻涌着从我身上流过。阿光挠头说听不懂,我就笑着揉揉他的头,骂他小白痴。
我也会和阿光抱怨,工作上的不公,男友的不体贴,或是来自父母的压力,尽管我知道这些抱怨会让阿光感到心碎,让他提前知道了长大不代表获得自由,自己一直在被某个剖切面所欺骗。
有一次,我和阿光讲生活中的烦恼,讲着讲着,我发现阿光哭了起来,他一定是憋得很用力,以至于让眼眶被撑得好红,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他怎么了。
“姐姐,我很想很想帮你,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阿光一边擦眼泪一边委屈地对我说。
阿光真是一个好孩子,天真得有些滑稽,他感同身受地替我掉着滚珠的眼泪,那些流入成人世界的眼泪,好珍贵。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凑过去抱了抱阿光,那是一个集小孩、成人和朋友三者于一体的拥抱,是非凡的拥抱。
多少个夜晚里,还没有长大的阿光和长大了的我,都在被对方温暖着。
5
我和阿光的这种相处模式持续了半年有多,直到阿光初中毕业,他将被亲生妈妈接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我知道陌生城市对小孩来说有着太大的敌意,所以我尽力让阿光对此期待起来:
“多好呀!你会有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你会有喜欢的女孩,会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会变帅气,会慢慢长大。你要长大了,恭喜你,阿光。”
我抬着头和阿光讲话时,才发现他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高了,当初那个缩在黑暗里的小男孩,那个叼着烟却不会抽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姐姐,等我成年后——”阿光才开了个头,就被噎住了,他无意识般地望着地,沉默了好几秒才走过来抱我,然后轻轻地说:
“姐姐,你要永远记得我。”
“就像我会永远记住你那样,好吗?”
我和阿光拉了钩,然后将他送回了家。我大概能猜到阿光想说什么,阿光早熟,但即使他再早熟,也不过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小到他没有办法判断自己的承诺是好是坏。
于是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成为一种遁词,那沉默的好几秒成为他另一种祝福的形式。但我想我一定会一直记住阿光,记住我的小朋友。
就像阿光会永远记住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