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YIN ZI
幽暗的洞府中,有丝丝缕缕灵气缭绕,具霜坐于灵气运转的中心位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让灵气在体内运行一个大周天。
而后,她睁开眼,望向洞府外湛蓝的天。
杂草丛生的洞府外有焦黑枯枝交横,笔直如剑,割裂具霜不断往天际蔓延的视线。
她掐指一算,才恍然发觉自己闭关已有半年,龙兰此番离去也已三月有余。
她又窝在洞府中等了龙兰足足三日,心中方才有些急切,随身带了把趁手的兵刃,就这么冲出无量山。
无量山往西三百里有混浊瘴气冲天而起,那里已不属于她所管辖,乃是黑山道人所掌控的黑山地界。
具霜本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绕道而行时,一朵被暴风雨压弯了腰的木芙蓉忽而开口,告诉她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龙兰迟迟未归的原因竟是误入了黑山地界。
黑山道人既非妖亦非人,若真要给他分个类,大抵只能与那些邪祟玩意儿分到一块。
说起这黑山道人,倒也算是邪门歪道中的一号传奇人物,听闻他尚未黑化的时候还是个敦厚纯良的半妖,瞧见别的妖物吃人,他还能冲上去与其讲些诸如“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大道理,如此导致的下场自然是被那吃人的妖物给胖揍了顿。
也不知,究竟是长此以往的折腾被那些妖物给打出了逆反心,还是他突然觉醒,明白妖物就该吃人这一算不上真理的真理,总而言之,他就这般无故黑化了,世间就这般无端多出了个凶神恶煞的灾星邪祟。
无论是人还是妖,只要怀揣报复社会之心,脑回路大概就会与寻常人或者妖不一样,除却反人类反社会,他们似乎没有别的事可干,整日闲得只会思考着该如何来毁灭这个世界。
黑山道人自然也不例外。
甫一入黑山地界,具霜就踩了一脚烂泥,身子一歪险些陷入沼泽里。
具霜活了近千年还是首次踏入黑山地界。
从沸腾的沼泽中升腾而出的黛色雾气胡乱飘浮,忽上忽下,一下遮住具霜的眼,一下遮住整块大地,跟闹着玩似的。
具霜虽有法力,却也只能徒步而行,不为别的,只因此处就是一块死地,既无蛇虫鼠蚁,也无魑魅魍魉,甚至静到连风也无,只余那小水洼似的沼泽地“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既无风,她又该如何御风飞行?
这一番探寻下来,具霜只觉无趣,心中也越发着急。
这片沼泽却像是一路延伸到了天际,怎么也走不尽。
她连续走了两个时辰以后,终于失去了耐性。
突然,静谧到令人心生惧意的林子里无端生起一阵狂风,“刺啦”一声撕裂黑山结界,雾气霎时飘散,沼泽突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到天际的焦黑山峦。
腥风擦着脸颊划过,疼痛顺着肌理渗入骨髓。
具霜双目圆睁,瞪着前方戴昆仑奴面具的黑山道人。
具霜尚未出声,黑山道人又抬手引出一道漆黑死气,纵使具霜耗尽全身妖力去抵挡,也被推出老远,直接掀翻在地。
她嘴角渗出丝丝鲜血,刚要起身,黑山道人指尖又凝出一点黑光。
千钧一发之际,背后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嗓音:“姐姐快跟我来!”
具霜只觉后背一暖,下一瞬整个人就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龙兰。
黑山道人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阴冷濡湿,仿佛有蛇在耳畔攀爬缠绕。
“坏我好事,今日你们谁都别想逃!”
第一章
磨人小凡人
1.方景轩嘴角抽搐,看她的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漆黑的海面上,一艘游轮缓慢行驶。
现在正值深夜,船舱内的酒吧灯红酒绿,一片喧哗,越发映衬出甲板上的静。
此时此刻,偌大的甲板上仅剩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二十出头的年纪。
其中那个一身宽松度假风装扮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根银色海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海面。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长了张蛇精似的锥子脸,一头浓密的大波浪鬈发像毯子一般覆盖在胸前,深V礼服下的诱人沟壑若隐若现。
她已经举着高脚杯在男人身边站了足足十五分钟,男人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海面,同样的姿势维持太久,使得她腿部微微有些肿胀发麻。
又盯着那男人看了将近五分钟,她终于按捺不住,再度朝那男人靠近了几分,有意无意地用自己胸前的软玉蹭那男人的手臂。
温香软玉在侧,寻常男人又怎么把持得住。
眼前这个男人大概是个不寻常的,他非但没领略这等风情,反倒一脸嫌弃:“你凑这么近,等鱼上钩了,我又怎么好使力!”
锥子脸女人面色如常地往右挪了挪,低头喝了口红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海上依旧风平浪静,眼看女人手中的高脚杯就要见底,搭在银色钓竿上的鱼线突然被绷紧,原本笔直的钓竿也在一瞬之间弯成拱形。
男人脸色瞬变,顷刻间眉开眼笑,眼神中透露出不可言喻的兴奋:“上钩了,这次肯定是个大家伙!”
站在他身侧的锥子脸女人却面露担忧,她眼睛时刻盯住那因承受重物而被压成拱形的钓竿:“都弯成这样了,该不会断吧……”
男人嫌弃锥子脸女人说话晦气,声音有些冷,面色也不大好看:“我这根钓竿钓你都不成问题,更别说是鱼。”
这根海竿堪称是他的压箱神器,曾替他在塞舌尔群岛钓上过一条四十多公斤的吞拿鱼,那也是他最辉煌的战绩。
锥子脸女人的话虽不大好听,可那男人也未免太小家子气。
锥子脸女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旋即又是撒娇又是卖萌地把话圆了回去:“哎呀,人家只是担心你嘛,当然知道你钓鱼技能一级棒啦。”
男人此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钓大鱼上,压根就没心思去搭理那锥子脸女人。
锥子脸女人讨了个没趣,索性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鱼上来。
虽然遭到了男人的嫌弃,锥子脸女人却仍在纠结钓竿会不会断这个问题,一双眼睛时刻盯在弯曲得越发厉害的钓竿上。
海上赫然刮来一阵咸风,原本平静的海面突而掀起一阵海浪,迎风拔高数丈,“轰”的一声砸在那一男一女身上。
好在这艘游轮足够高大,即便是这样的浪拍打过来,也没能给它造成丝毫的影响。船舱内的人们依旧在彻夜狂欢,方景轩踏着虚浮的步伐在人群中穿行,他面色酡红,一双冷若寒星的眸子也在酒精的浸泡之下变得波光潋滟。
甲板上。
锥子脸女人被淋了个透心凉,一头浓密的大波浪鬈发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海草似的不停地滴着水。刚要喘气,又一阵海浪迎头砸下来,这海浪虽然没前面那一波大,锥子脸女人还是呛了一口水,她连忙丢开高脚杯,趴在围栏上捂着胸口拼命咳嗽。
反观那个男人,他虽然也被淋成了落汤鸡,却越来越兴奋,像是丝毫未察觉突然卷来这样的浪有什么不妥。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天上,不停地从海面掠来的风让浑身湿透的男人逐渐感受到一丝凉意。
他左手紧握钓竿,右手飞快转动渔轮,几近使出全身力气的他牙关紧咬,额头和背部甚至都开始沁出热汗。
眼看鱼线越缩越短,那条被他钓上来的大鱼终于要露出水面了,男人大脑皮层瞬间兴奋到顶点。
天空之上有薄云飘来,遮住半边明月,光线霎时暗了下来。
在月光与身后白炽灯的交叠映衬下,首先闯入男人眼帘的是一颗黑乎乎的头颅!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脑子里炸开,男人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凝神望过去。
风不知什么时候吹开了薄云,皓月兜头洒下银白的光。
男人这一眼望过去,只看见苍凉的月光下赫然浮现一张被海水浸泡得惨白的脸。
海面掠来的风越来越大,遮蔽住满月的云完全散开,呈现在男人眼中的景象也越发清晰。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海风的呜呜声连同锥子脸女人的咳嗽声仿佛突然消失不见,男人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不停地回荡着,耳边传来的覆盖在那惨白脸上的长发滴水的声音。
“滴答……”
“滴滴答答……”
终于,男人再也承受不住地惊叫出声,撒手抛开钓竿,“刺溜”一声跑得没影。
锥子脸女人仍趴在围栏上咳嗽,阴冷的风一阵又一阵拂过,她被海水浸湿的身体泛起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然后她终于发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猛地一抬头——
无边的恐惧迫使她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她脑袋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提醒自己快点跑,身体却像失去控制似的僵在原地。
率先闯入她视线的,是一只煞白细长的手,五指尖尖,仿佛随时都能捅进胸腔,掏人心肝。
锥子脸女人连尖叫声都还没溢出嗓子眼,围栏上又突然冒出另外一只手,正好与那只凑成一双。
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自围栏下传来,忽地被海风撕扯开,统统灌进锥子脸女人的耳朵里,她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卡在嗓子眼里的惊叫声霎时喷涌而出,响彻整个夜空,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磕磕绊绊逃走。
就在锥子脸女人刚离开不久,那双手的主人具霜终于铆足了劲翻过围栏,最终又因力竭而“砰”的一声瘫倒在甲板上,随即吐出一直被自己咬在嘴里的墨兰,将其紧紧握在手里,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呼,差点又被那女人吓得滚下去。”
说完这句话,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握着那株墨兰,再也没了动静,呼吸绵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与此同时。
借酒醉之名摆脱那群人、上甲板吹海风的方景轩目光突然一紧,随即将视线定在呈大字状躺在甲板上的具霜身上,嘴角忽而微微扬起,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具霜这一觉睡得很沉,连甲板上又多出一个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还梦到自己无意间得到某天材地宝,一夜间妖力大涨,虐得黑山道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具霜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圆形水床上,她手中依旧握着一株墨兰,衣衫也勉强算得上是整洁。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坠了奢华水晶吊灯的天花板,混沌的脑子里慢慢聚起思绪。
四百年前龙兰误闯黑山地界,不但损毁黑山道人的聚阴阵法,并且还折了他五百年修为。正因如此,黑山道人才像疯狗似的追杀了他们整整四百年。
她眼睛微微眯起,把所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完整地过了一遍。
她与龙兰被黑山道人追杀,黑山道人不但把龙兰打回了原形,还一路追杀她至东海。
水主阴,黑山道人原本修的就是邪门歪道,按理说他不该惧水才是,却在看到具霜握着龙兰元身坠海的一瞬间即刻放弃追杀。
世间遗留下的妖千千万万,其中不乏大能者。
妖与人类不同,向来就喜独居修炼,一旦占据了某个地方,再有别的妖物不请自来,那就是挑衅想抢地盘。是以,在具霜坠海的一瞬间,海底就有磅礴妖气席卷而来。
黑山道人不敢贸然行动,悬于半空沉思许久,终于还是选择就此离去。具霜亦因此得以喘息,那蛰伏深海的大妖物不过用神识微微扫了具霜一番,便不再搭理她,任由她在海中漂浮。
把整个思绪都给捋顺了,具霜才有心思去细细打量这个房间,也就在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人。
那是个身形高大、面部轮廓很深的男人,正是在甲板上发现具霜的方景轩。
此时的他双眼紧闭,鸦翅般浓密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似的覆盖在眼睑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晕出两团阴影,越发衬得他轮廓分明。
具霜眉头微微皱起,看方景轩的目光越发赤裸裸。
他鼻骨修直,嘴唇很薄且棱角分明,即便就这么双眼紧闭地躺在这里,也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具霜原本还想再凑近些仔细看看,方景轩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那一瞬间,具霜只觉骄阳刺眼。
明明是黑夜,他一睁开眼就无端让人联想到了七月里的似火骄阳。
具霜觉得意外,这和她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总觉得眼前的男人该是那种面瘫型的冰山美人,怎么一睁眼就变成小太阳了呢?真是……好神奇啊!
许是具霜的眼神太过赤裸裸,以至于让方景轩感到不爽,他眉眼距离本就比一般人近,容易给人压迫感,如今再一皱起眉,具霜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同时又默默在心中唾弃自己,好歹也是只活了千把年的老妖怪,看见个凡人就被吓成这样是要闹哪般!
具霜尚未吐槽完,方景轩就已起身贴了上来,像是一只锁定猎物的豹,一双寒星般的眼直直望着她,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她心底。
具霜又是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边挪边由衷地感慨,奇怪,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窝囊!
方景轩此时此刻自然不知道具霜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不开口说话,在距离具霜鼻尖仅剩三十公分的地方骤然停止逼近,忽而掀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望向门口。
具霜有样学样,也朝门口看去,除却发现门是白色的以外,并无任何收获。
身为一个可以做眼前人类老祖宗的妖怪,具霜表示非常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她刚准备开口说话,方景轩却突然翻身压住了她,其动作之迅猛,使得整张水床都晃了几晃。
方景轩的手恰好搭在具霜肩膀上,压住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具霜忍不住闷哼一声,与黑山道人一战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连带她身上妖力都有受阻的趋势,现在的她浑身软绵无力,甚至连一般的凡人女子都不如,又哪能阻止方景轩的步步逼近。
方景轩的脸越凑越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他们鼻尖相触碰贴在一起之际,具霜终于惊慌地闭上了眼睛。他却不再靠近,而后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叫。”
简简单单一个字,落入具霜耳朵里,她只觉自己要被这单音节给冻成冰碴儿。
具霜脑子里没来由地就冒出“冰火两重天”五个大字。
方景轩见具霜一脸呆滞,声音又冷了几分,却仍旧是重复那个单音节,仿佛多说几个字就会要了他的命。
这下具霜真是一脸呆愣:“叫什么?为什么要叫?”
方景轩神色不变,薄唇微启,又从舌尖抵出个“床”字。
“床?床?床?”重要的事强调三遍,具霜一脸迷茫地连叫了三声“床”字。
方景轩嘴角抽搐,看她的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感受到他眼神里所蕴含的深深恶意,具霜当即怒了:“不是你让我叫床吗?我都义务替你多叫了两声,你还敢嫌弃?信不信我吃了你!”
话一出口,具霜才恍然发觉自己真心是个智障。
而方景轩看她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层深意,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细细咀嚼着那三个字:“吃了我?”
具霜不知道该怎么与方景轩解释,她所说的吃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吃,而不是他所联想出的非正经的“吃”,纠结着纠结着,又觉得他俩此时所维持的姿势过于不正经,索性伸手去推方景轩。
推的第一把,方景轩纹丝不动。
第二把仍是如此,第三把……第四把……
好吧,具霜终于决定放弃。
方景轩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勾引我,嗯?”
那刻意拖长的尾音听得具霜心肝直打战,她终于忍不住出口:“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勾引你了!”
方景轩想都没想就说:“两只。”
具霜莫名生出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凄凉之感,这等悲怆简直无语泪凝噎,她都想以头抢地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她猛地吸了两口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挤出个自以为甜美到不行的笑:“大哥,我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方景轩面无表情:“不好。”具霜:“……”
具霜沉默良久,终于放弃挣扎,她一番话说得真诚至极,只差即刻掀开方景轩,单膝跪倒在地。
“大哥,您究竟要干什么只管说,小的一定舍命相陪!”
男人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望着具霜的眼睛:“真乖。”
“……”具霜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名觉得,她果然无法与人类进行正常交谈。
清了清嗓子,她又试着问了句:“好吧,你给说说,准备让我怎么叫?”
具霜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方景轩却变脸比翻书还快,明明上一刻还在笑,下一瞬就冷若冰霜:“不必了。”
他神色不明地瞥了眼房门所在的方位:“人刚走。”
“……”
具霜只觉得,活了千把年,从未如此心塞过。
心塞归心塞,有些事却马虎不得,她又即刻问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你不行。”方景轩话是这么说,人却已翻身躺下,不再以那种鬼畜的姿势逼迫着具霜与他对视。
具霜心想,你说不行就不行?老娘又不是没长腿!
当即身随心动,她一个挺身就准备起床冲出去,然而她却忽略了自己此时有多虚弱,身体尚未离开水床,就被男人一把扼住手腕,强行拽回床上,一双冷若寒星的眸子里倒映出具霜惊慌失措的表情,而后只见他右手高高举起……
他的手臂遮蔽住具霜头顶的光,笼罩下大片阴影,具霜心中“咯噔”一声响,她下意识闭上了眼,预期中的疼痛却未落下来,反倒有样柔软的物什落在她身上,是沾染了冷香的毯子。她刚要睁开眼,房间里的灯却“咔”的一声被关上,寂静的夜里,方景轩的声音在徐徐回荡。
他说:“睡觉。”
他近在咫尺,黑暗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清香席卷而来,那是属于他的味道,冷冽、悠长,介于梅与兰之间,却又极淡似无,虚无缥缈地飘浮在她鼻尖。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越是这样,具霜越是睡不着,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子在想,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么会这么香,一下子又想,他身上的香味究竟是怎么来的,究竟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是他自恋到连睡觉都要喷洒香水,不过这又是什么香呢?怪好闻的。
躺在床上纠结许久,具霜又忍不住睁开眼睛,凝视方景轩几乎融入夜色里的睡颜。具霜想,他大概是真有些倦意,想睡觉了吧,否则他的眉眼又怎会突然变得这么柔和。
这一刻,她莫名觉得自己想和方景轩说话,一时间没能把持住,张口就来了句:“啧,身边躺了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你也能睡着,就不怕我半夜拿刀子捅了你?”
方景轩眼睫微微颤了颤,困极了的他声音不复先前冰冷,落入耳朵里,有着意想不到的柔软:“别闹。”
软软的,像裹着糖。
那一刹,具霜仿佛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像是有细小的波纹在她心湖中一层一层漾开。
然而下一瞬,她却赫然瞪大了眼,猛地蹬开被方景轩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那个柔软的声音又自黑暗中响起:“怎么了?”
具霜哭丧着脸,晃了晃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龙兰元身,开始实力甩锅:“就是你!害得我忘记种它了!”
方景轩:“……”
2.一个要逃命的还整这么高调,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嘛!
当海面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身上时,具霜正捧着已然被种到花盆里的墨兰神神道道地念着什么。方景轩微微眯着眼瞥了具霜一眼,又翻了个身接着睡。
具霜实在无聊,与那株墨兰念完经,又开始盯着方景轩发呆。
“大哥,你叫什么呀?”这是具霜今天所说的第一句话。
“大哥,你是干什么的呀?”这是具霜今天所说的第二句话。
“大哥,你娶老婆了没呀?”这是具霜今天所说的第三句话。
方景轩终于忍无可忍,翻身瞥她一眼,声音冷且淡:“闭嘴。”
“哦。”具霜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然后又换了种方式继续念叨着:
“大哥,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大哥,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大哥,你想知道我有对象了吗?”
方景轩:“……”
还没念到兴头上,具霜就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正在注视自己,于是……她念得越发勤快:“大哥大哥,要不咱们聊聊人生吧,啊,你喜欢阴天呢还是晴天呢?你喜欢咖啡呢还是热茶……”
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里打转,具霜就听到方景轩蕴含威严的声音响起:“再吵就把你丢出去。”
就等这句话了,具霜眼睛一亮,只差蹦起来拍手叫好:“这样啊,那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吧!大哥大哥,你喜欢……”
具霜越说越开心,眉眼弯弯,笑容又甜又舒畅,她面上的笑容还有继续蔓延扩大的趋势,却在下一瞬突然收紧,不为别的,只因方景轩正面无表情地朝她逼近。
跟一群乱七八糟的妖怪打惯了架的具霜第一反应是,方景轩准备起身揍她,她甚至还下意识做出了防御的姿势,然而……方景轩却看都没看她一眼,抄起衣架上的衣服径直走进浴室里。
具霜一拍脑门,啧,果然是在妖怪堆里待久了,差点都要忘了,人类和妖族是不一样的。妖族不分男女,向来只以实力说话,倘若你有实力,即便是女身,一口气收上百来个侍夫都不成问题;反观人类,成日抓着男女有别大做文章,从来都在强调男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
具霜妖力虽受阻,五感却仍比寻常人来得灵敏,不过须臾,她就听到哗哗流水声从浴室里传出,大概是那个凡人在洗澡。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具霜想都没想,抱起那种了墨兰的花盆就往门外跑,却在开门的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十分熟悉的邪气,那道邪气自东方天际传来,暂时还有些微弱,大抵离她还有些距离。
具霜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默默关上门,又重新坐回床上,心中思忖着,她这叫识时务,而非没骨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毕竟被意图不明的凡人关在房间里总比被黑山道人宰了来得好。
洗完澡看到具霜一脸乖巧地趴在窗户边发呆,方景轩很是意外,他原本以为具霜会趁此机会偷偷溜走,也想趁机给她个教训,让她明白自己身无分文又身份不明地待在这游轮上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既然具霜这么乖巧听话,方景轩也就收起了要给她教训的心思,盯着她沉吟一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再过三天这艘游轮就会靠岸,接下来的三天你要随时跟在我身边,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具霜还是头一次听方景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的感觉,莫名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种感觉不过持续一瞬间,具霜就拉回心神,很快恢复正常,她挑着眉反问方景轩:“听你的语气好像很笃定我会留下来似的,可你哪儿来的自信?”
她说这话原本也只是虚张声势想吓唬吓唬这个凡人,除此,并无他意,没想到这个凡人竟一条一条地与她分析起来。
“凭你身份不明,无法在这艘游轮上得到任何物资,以及我把你从甲板上救了回来。”说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具霜一眼,“更不凑巧的是,那位被你吓到的先生,恰好是我市市长的公子。”
具霜眉头挑得越发高,很快又恢复如常,而后只见她满脸正气地拍着胸口,色厉内荏:“难道你觉得我会是那种知恩不图报的人?”说到这里,神色又变了变,“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自然、自然……”
方景轩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冷冷注视着她。
作为一只妖怪,还是那种成日只知道与人斗殴抢地盘的妖怪,具霜肚子里能有什么墨水?话才说到一半就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她不禁乜斜着眼睛睨了方景轩一眼,有些苦恼的样子:“哎,你怎么不打断我啊?”
方景轩淡淡收回视线:“你一定没有试着跳进沸水里。”
具霜觉得方景轩这话说得莫名,下一瞬又听他的声音再度传来:“下次可以试试,你的皮一定久煮不烂。”
具霜瞬间明了,敢情他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己脸皮厚啊!
具霜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她不是人,脸皮薄又不能当饭吃。
回味一番,她又觉得“不是人”这三个字听起来怪怪的。啧,果然与人类打多了交道,整只妖都会变得奇奇怪怪。
具霜本就打定主意留在这里以躲避黑山道人的追杀,至于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抱有怎样的目的将她留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左右弄不死她,还包吃包住,倒也算桩划得来的买卖。
想到这里,她不禁释然一笑,想着接下来三天总不能一直“喂喂喂”称呼这个凡人,于是抬起头来,迎上方景轩的眼睛:“我的名字是……”
话还没说出口,就遭到方景轩冷声打断:“不需要。”
具霜撇撇嘴,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又有些不服气:“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呀,我可不想每天‘喂喂喂’地喊你,显得我多没礼貌似的。”
她这话一语双关不要太明显,方景轩却毫不在意,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声音清冷透彻:“方景轩。”
具霜深深怀疑这人把她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用来暖床的,好吧,也只是字面意思上的暖床而已。
往后的三天里压根就没具霜的用武之地,她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过得像猪一样颓废。
具霜又怀疑自己被强行留下就是用来做摆设的,不,或许连做摆设都遭到了嫌弃。具霜越发迷茫,那么,她究竟是被留在这里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她思索了很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方景轩自然也不会给她答案。更气人的是,三天时间刚到,游轮距离海岸还有几千英尺,方景轩就已经做好打发她走的准备。
他逆着光立于阳光下,双眼竟比阳光还要璀璨,像是聚集了世间所有的华光,而后他缓慢出声,却问了具霜一个十分俗套的问题:“多少钱?”
具霜莫名其妙就生出一种他要花钱包养她的错觉,当然,他眼睛里要是没有流露出溢于言表的嫌弃,那种感觉会更强烈一些。
实际上具霜却是明白,方景轩这是想用钱来打发她,拿了钱,他们好聚好散。
作为一只活了千年的妖怪,没有点财物伴身是不可能的,她虽然不缺钱,但有人给她送,她也乐意接收。
只不过她对钱财毫无概念,并不知道自己该拿多少才算合适,思量了老半天,她才装模作样地反问:“那你又能给多少?”
方景轩竖起一根手指。
具霜也不知道他具体是说多少,心里想着,管它多少,即便只有一百那也是钱啊,至于要是一百块都不给,那她就真没话说了。
具霜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站在甲板上等船靠岸,说起行李,其实她也就一个种了龙兰元身的花盆,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轻装上阵。
临近下船的时候,具霜往方景轩所在的房间深深望了一眼,不禁感慨,资本家果然都是薄情寡义的,才把人利用完就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等“洒脱”让身为妖的她都不禁感到汗颜。
具霜混在人群里,在即将离开港口的那一刻,突然有人拦在了她身前:“请问这位小姐方便等人吗?我家先生有事与你交谈,嗯,他姓方。”
那是个极其儒雅的男人,身上西装裁剪合体,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面上始终挂着礼貌而疏远的笑。
那个所谓的方先生大概就是方景轩吧。
具霜莫名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方景轩究竟想玩什么花招,踟蹰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去询问那个儒雅男人:“请问方先生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儒雅男人只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具体有什么事,鄙人也说不清楚,还请小姐耐心等等。”
具霜只好站在那里等,直到人群散尽了,才看见立于码头那边的方景轩。
随着方景轩的出现,那个被儒雅男人弄得神神秘秘的事情也就此浮出水面。
具霜挑起眉毛凝视着方景轩的眼:“你是说让我加入你们公司,成为一名艺人?”
原来方景轩是方氏集团的少东家,他旗下一个即将出道的女艺人意外毁容,恰巧具霜与那女艺人有几分相似,方景轩第一反应便是提议让她加入。
遗留至今的妖不计其数,其中一部分会像具霜从前一样选择隐世修行,另一部分则会悄悄潜伏在人间,大隐于市。
时代在进步,妖怪们也并未如人类想象中的那样停滞不前,早在几年前具霜就已经在自己的洞府内安上了无线网,一部手机就足以让她连上整个世界,要不是黑山道人阴魂不散一路追杀,她大概能在自己洞府里宅上个几百年。
如今再贸贸然回到深山老林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即便是要躲黑山道人,也只能往人堆里跑。
只是,她再往人堆里跑,也不能跑去做艺人这么高曝光度的工作呀,除却整天被媒体和粉丝盯着,不能露出一点马脚外,还有黑山道人这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啊,一个要逃命的还整这么高调,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嘛!
具霜宁死不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而后,她十分清晰地看到方景轩眸色暗了暗,连同身上气势都变得冷冽,她莫名觉得周遭仿佛在一瞬间就冷了好几度。
其实她很想对着方景轩劈头盖脸一顿大骂:“气场强大了不起啊,一天到晚板着张讨债脸想要吓唬谁!”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这个勇气。
妖的本能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甚至,比黑山道人更值得提防。她对方景轩似乎有种深入骨髓的惧意,这也是她从一开始就被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的最大原因。
方景轩乱放冷气,她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不是与其对峙,而是发自本能地想要拔腿就跑。
然而,她刚刚踏出一步,又突然察觉到迎面刮来的海风中似乎沾染了一丝邪气,那道邪气比她在游轮上感受到的更为精纯浓郁,如果说凭借上一次的浓度可以判断出黑山道人尚在十公里以外,那么这一次,几乎就已经在数十米以内了。
想到黑山道人竟会离自己这么近,具霜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方景轩等人再说什么话,她也完全听不进,一脸警惕地四处扫视,看附近有没有藏匿什么可疑之人。
她神色越来越紧张,甚至连方景轩都察觉到她的异常。
现在恰好是下午七点半,正值逢魔时刻。
金乌西坠,太阳已有一半沉入海底,湛蓝的海与天相连,霎时被染成万顷绯红。
此时的港口人已散尽,微微凉的风自海面吹来,略咸腥,扫在脸上有着尖锐的刺痛感,就像有人拿柳叶小刀片在脸上轻轻地刮。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瞬间停下手中事项,凝目望向海面,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即将破海而出。
具霜不过望了一眼便即刻收回视线,然后她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脑袋整整偏离扭转了四十五度,神色不明地望着西南方向。
没有人发现,那里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个裹着黑色中式斗篷的男人,他脸上戴着造型骇人的青铜昆仑奴面具,只露出一截苍白而修长的脖颈。
在他出现的刹那间,具霜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时刻注意着具霜动静的方景轩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衣着古怪的男人靠在围栏上。
许是方景轩的眼神太过锐利,那男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就这么不期然地撞上。瞬间,具霜只觉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无形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
具霜不知道这个凡人哪儿来的这么强大的气场,能与黑山道人对峙这么久,反倒是她已经被黑山道人身上的威势压得丝毫不敢动弹,后背更是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那些汗水正凝聚成水珠,顺着她宽松的短款上衣一颗一颗滴落。
当她身上汗水滴落至第三颗时,黑山道人终于有所动作!
强风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沾染死亡之气的黑雾破空而至。与此同时,原本还尚存一丝的天光也消匿不见,夜来得格外突然。
几点孤零零的寒星散落在天边闪烁,方景轩不动声色地收回凝视夜空的目光,破空而来的黑雾赫然在他眼前漂移,却不能再进一步。
夜色太深,凡人的眼睛或许看不到那团近在咫尺的黑雾,具霜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几乎就要捂着嘴惊叫出声,可那团黑雾却停在方景轩鼻尖前一寸的位置,然后开始疯狂飘移消弭,到最后连渣渣都不剩。
具霜由惊吓转为惊讶,那一瞬间,她仿佛感受到方景轩身体里钻出什么奇怪的力量,一个回合就把那团黑雾干得连渣都不剩。具霜简直都要怀疑方景轩是不是传说中的大神转世,可这世间真的还有神的存在?
神是只停留在传说中的存在,传闻世间万物皆可成神,他是万物进化的最高形态,又脱离六界之外,甚至无人知晓,他是否真正存在。
想到这里,具霜又忍不住撇过头去,偷偷瞄了方景轩一眼,却不料对上了方景轩的目光。具霜先是一愣,隔了好久才回过味来,他这个眼神似乎又在嫌弃人啊……
具霜莫名觉得很憋屈,明明她这么惹人爱,这几天所遭到的嫌弃却比前一千年的总和都要来得多。
啧,真是个磨人的小凡人。
黑山道人的妖法被破,他的目光穿透青铜面具上两个深渊一样黑不见底的窟窿,直直盯在方景轩身上。
黑山道人脸上覆着厚重的青铜面具,又有妖力作为遮掩,具霜又怎么能看得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即便是脑补,也只能大致脑补出他脸上横卧一个大写的“卧槽”的画面,除此以外的东西皆脑补无能。
即便是持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具霜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忐忑,特别是当黑山道人眼风从她身上扫过时,她手臂上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紧接着,她只听到黑山道人发出一声冷哼,两只苍白而消瘦的手“嗖”的一声探出斗篷飞快掐诀。
细细听去,还能听到他在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太轻,方景轩所能听到的,仅仅是最后一个被拔高了的“破”字。
“破”字才溢出口,具霜就被吓个半死,从她的视角看去,只见一团比刚才还要大还要浓郁的黑雾像飓风一样席卷而来,其声势之大,简直要遮天蔽日。
然而谁让黑山道人爱装逼,一生放荡不羁酷爱黑,道号里有个黑字也就算了,住的地方也是一片焦黑似乎也能忍,可连妖法放出效果都弄成一团黑就装逼装大发了。于是在具霜以及黑山道人本人看来声势浩大的特效落入方景轩等凡人的眼里,除了觉得天变得更黑,前方又莫名其妙刮来了一阵妖风外,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眼看死气就要扫荡而来,因等着看热闹而来不及躲避的具霜连忙蹲在了地上,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她身上。此时此刻的方景轩简直就像个人间杀器,那些死气还未靠近,离他尚有半米的距离时,就再也推进不了半寸,一缕一缕像炊烟似的消散。
这下具霜终于发现了方景轩身上的异常之处,他并非什么大神转世,而是——他拥有凡人纯阳之身!
拥有凡人纯阳之身的,乃是世间至阳之人,几乎可以说是黑山道人这种歪门邪道的终极克星。具霜虽然不走歪路,却也改不了她骨子里是妖的事实,她终于在这一刻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来由地对方景轩怀有惧意,只因他是世间所有阴物的克星。
理清这一思路,具霜莫名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再也不用惧怕黑山道人的她终于挺直了腰杆,看方景轩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那生猛的眼神,简直像是要把方景轩直接拆吞入腹。
此时,方景轩正全神贯注地端视着那个在月色下跳大神的面具男,压根就分不出心神来搭理具霜。
方景轩只发觉面具男跳完一段大神后,天色又无端变暗了几分,与之相匹配的套餐是抽风一样乱刮的海风。
眼见自己的功法三番五次被方景轩化解,黑山道人简直气到七窍生烟,竟是直接放弃了远程攻击,一路飞驰而来。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用迅如疾风来形容也不为过,具霜发觉他的用意之时,他已经离站在最前方的方景轩仅差半米的距离。具霜抓住方景轩的手,高呼了声:“小心!”
“小心”两个字还没溢出口,黑山道人就像撞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被弹出老远。
看得目瞪口呆的具霜连忙咽下那个“心”字,她目光刚要移至黑山道人身上,就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游走。
方景轩挑着眉,目光又顺着具霜的脸一路下移,最终停留在具霜紧紧抓住他手腕的手掌上。
他似笑非笑:“你又在勾引我,嗯?”
具霜被他那销魂的“嗯?”字雷得外焦里嫩,像被雷给劈到似的忙甩开他的手,却是再也不会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引你”这种蠢问题,而是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再度把话题转移到黑山道人身上。
她指着不甘心从地上爬起,又准备往方景轩身上攻击的黑山道人:“咦,他又爬起来了!”
方景轩却是看都没看黑山道人一眼,眼神依旧锁定具霜,直至黑山道人再次冲上来,才微微侧目,睨了他一眼。
于此同时,黑山道人已经冲至上一次被弹开的位置,然而结果依旧是“砰”的一声被弹开,重重摔落在地上。
方景轩眼中依旧未起一丝波澜,却没了继续逗弄具霜的意思,而是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逼近黑山道人。
随着方景轩的步步逼近,原本瘫倒在地的黑山道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也没即刻拔腿就逃,目光透过那青铜面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景轩,方景轩靠近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具霜心急如焚,再这么弄下去,方景轩非得发现黑山道人的身份不可,甚至弄不好,自己也可能会被拖累,从而暴露身份。
情急之下,她竟直接冲过去,一把拽住方景轩的胳膊。
方景轩骤然停止前进的步伐,回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具霜被方景轩看得脊背发凉,在原地愣了将近两秒钟,才灵光一闪,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黑山道人的鼻子一通乱骂:“你们这种人真是社会败类,有手有脚不好好工作,就想着跟人敲诈勒索玩碰瓷!”
具霜分明察觉到方景轩在她说出“碰瓷”二字后,嘴角弯出了个细小的弧度,看她的眼神仿佛又多了点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
具霜索性决定完全忽视他的眼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咬牙拽着方景轩往后退:“方先生,我们走,不要理这种社会人渣!”
具霜这谎撒得太拙劣,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大概就能看出她有问题。
也不知道方景轩究竟是怎么想的,不但没戳穿她,反而出乎意料地听话。
具霜觉得压力更大,却已经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昂首挺胸,一路拽着方景轩往前走。
具霜与方景轩走在前面,那个被方景轩派来拦截具霜、一直处于透明状态的西装男终于有了存在感。
他大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哪里还有黑山道人的踪影,仿佛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那个奇怪的面具男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犹自疑惑着,并未发现自己回头的一瞬间,方景轩其实也回头看了一眼,嘴角的弧度弯得越发大,就像已然洞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