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哇，哇……”
随着几下不甚响亮的啼哭声，一个婴儿降生了，他，就是驴蛋。
“是个男孩！”接生婆一边忙一边朝门外喊着。
在门外蹲着的狗剩大爷收起手里的旱烟袋，慢吞吞站起来，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多少欣喜，虽然，他盼望有个儿子盼了很久了。
那年，狗剩大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他三十六的时候才娶到一个脑子有问题而且不会说话的女人做老婆。
那女人叫春桃，背地里，村里人都叫她憨桃，她憨到什么地步呢？很多人都见过，她光着半身在村里游荡。
为了防止憨桃再乱跑丢人现眼，狗剩大爷每每下地干活之前，都会用绳子捆住她，用鞭子威吓她，因此憨桃的手脚，常常都会有淤青。
在驴蛋到来之前，憨桃已经为狗剩大爷生下了4个女儿，农村，没有儿子怎么行？接着生！狗剩大爷不生到儿子誓不罢休，至于怎么养，完全没想过，活着就行吧！
那时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很多女人从一怀孕就躲到亲戚家，但一回来生完孩子，计生人员就会上门，拉走家具，拆毁大门，有时还会把家里的男人抓起来，可是，狗剩大爷生了5个，却没有人去管他。
也曾经管过，在狗剩大爷第三个女儿出生的时候，狗剩大爷就被抓到村委关了两天，那两天，狗剩大爷的娘每天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带着另外两个孙女在村委门口从早上坐到下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孩子们也都跟着哭，看起来实在是惨。
没办法，罚款他们指定是交不起了，家徒四壁也没什么东西好拉，最后，只好教育批评然后叮嘱了一通就那么放狗剩大爷回去了。
当然，狗剩大爷没有听从叮嘱，又生了第四个，第五个，村里都知道他家情况，清楚管也管不来，就没怎么再管他了，不过这次，当计生人员喊他带老婆去做结扎时，他同意了，驴蛋出生的第二天就带了憨桃去做结扎手术。
02
驴蛋刚出生的时候非常瘦小，哭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比猫崽子还微弱，为了好养活，狗剩大爷为他取了一个贱名驴蛋，希望他能顺利成活长大。
驴蛋的憨娘生完他迟迟没有奶水下，驴蛋落地十多个小时了还没有进食，饿得一直哼哼唧唧，无奈，驴蛋的奶奶只好把小米磨碎，煮了点稀粥喂他。
此后，驴蛋的主食不是小米粥就是用开水泡成糊状的馒头，他的憨娘不懂照顾小孩，驴蛋和他的四个姐姐一样，都是奶奶带大的。
就这样在饥一顿饱一顿中，驴蛋慢慢长大了。
学会走路的驴蛋，开始慢慢走出家门，在村里游荡来游荡去。
在家，几个姐姐都不跟他玩，村里的孩子，也不愿意跟他玩，因为，他实在是太脏了，他的头发总是像鸟窝一样，他一年四季都吸溜着鼻涕，袖子上全是风干的鼻涕痕迹，他穿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过的，有时候过大，有时候紧身，看起来十分滑稽。
每每驴蛋想靠近一群正玩得欢快的孩子，那群孩子都会一边朝他做鬼脸一边哄散而去。
大人们也很嫌弃他，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曾经有个没心眼的小孩把驴蛋带回了家玩，结果被父母好一顿训斥。
唉，谁让他有一个那样穷的家庭，有一个那样憨的娘呢！
虽然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富裕，但鄙视链还是存在的，像狗剩大爷这种穷得叮当响老婆又憨的，注定是鄙视链的底端。
孤独的驴蛋只好跟村里的猫猫狗狗玩，为了喂那些和他一样饥饿的生灵，每次吃饭他都会偷偷留半块馒头，甚至去抢夺姐姐们的，为此，身上还被姐姐们抓的挂了不少彩。
长久下来，只要驴蛋一走出门口，村里的狗就会闻风而动，摇着尾巴向他围过来。
村里的人都说驴蛋傻，驴蛋的爹狗剩大爷也没少因为驴蛋糟蹋粮食给狗吃的行为揍他，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整天和猫狗为伍的驴蛋，更被人嫌弃了。
03
1991年，在村委多次的干涉下，9岁的驴蛋才被狗剩大爷送去了学校，那年我7岁，上一年级，和驴蛋同班。
驴蛋家就在我家背后，因此，每次上学之前，驴蛋都会在门口等着我一起去，可是，我内心很不情愿和他同行，怕其他小伙伴看到会笑我。
所以，我每次都踩着凳子趴在墙头上看驴蛋已经走了才出发，或者抢在他出门口之前先走一步。
在学校，驴蛋依然是不合群的那个。
驴蛋的座位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不是最后一排，最后一排和教室后面的墙还有一米多的距离，但是最后面的同学没人愿意和驴蛋坐，即便他主动把桌子靠过去，也会被人推走。
他向老师告状，但得到的是一顿训斥，后来，他就干脆把桌子拉到了最后独自坐着，再也没有移动过。
但班里有些调皮的孩子没有放过他，他们会趁驴蛋下课上厕所的时候藏起他的书本，会在他的书上画乌龟，撕烂他的作业本，会把墨水倒在他的凳子上，然后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老师看起来也不喜欢驴蛋，常常正讲着课呢突然就快步冲到后面正打瞌睡的驴蛋一脚，或者揪着他的头发直接拉出去门外，平时罚站辱骂更是常事。
当然，驴蛋确实不是个用功的好学生，他经常迟到、在课堂睡觉、完不成作业、考试考零蛋，老师惩罚他时，很多人都在偷偷地笑。
04
三年级时，驴蛋被学校劝退了。
起因是打架，把一个同学打到吐血。
其实驴蛋脾气很好的，经常见他被欺负，却没见他反抗过，但那次，他像发了疯一样抄起一张凳子朝一个同学砸去。
听说，那个同学出言侮辱了他的憨娘。
驴蛋是被奶奶带大的，他的憨娘应该也没给过他多少母爱，可能是天生的儿子对母亲无法割舍的爱，他才那么大反应。
被打的同学家长怒气冲冲来到驴蛋家想讨个说法和索要医药费，但一看到驴蛋家里的情况，瞬间泄气了，只发了一通牢骚和不满。
当着他们的面，狗剩大爷一脚把驴蛋踢得跪趴下，拿起菜刀称要砍死这个儿子，来讨说法的人被吓到了，赶紧拦住他，劝他消消气，说自己不追究了，狗剩大爷才骂骂咧咧的放下菜刀。
但那些人走后，驴蛋还是被打的好几天都没有下床。
那年，驴蛋12岁。
05
辍学在家的驴蛋又开始了和猫狗为伍在村里游荡的日子，狗剩大爷多次吼叫着让他下地帮忙干活，他也不肯，挨了几次揍之后，狗剩大爷便不再理他。
四处游荡眼神飘忽的驴蛋让村里人很没有安全感，常常有人斜着眼睛望着驴蛋家里的方向，压低声音议论自己家里丢了东西，言语之间直指驴蛋就是小偷，甚至有人声称看到过驴蛋爬别人家墙头。
但都没有人拿出切实的证据，只是，村里人更嫌弃驴蛋了，只要远远地看到他走过来，都会马上去把大门关紧。
那年，驴蛋的大姐结了婚。
驴蛋几个姐姐小学都没有读完，大姐更是一天学校都没有去过，在她11岁的时候，人变得有些憨憨傻傻，常常没来由的自言自语和冲着人笑，村里的人都说这是遗传了她那憨娘的疯病。
驴蛋退学这年，大姐17岁了，有人给她说了户人家，是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光棍，狗剩大爷收了3000块钱的彩礼，办了几桌酒席，高高兴兴把女儿嫁了。
就是在酒席上，驴蛋认识了改变他人生的一个人。
06
那是驴蛋一个远房表哥，其实也没有多远，是狗剩大爷亲表姐的儿子，叫大龙，住在距离十多公里外的村子，路程不算远，但平时来往也不多，所以那是驴蛋第一次见到这个表哥。
大龙17岁不到，但喝酒的架势和谈吐都十分老道，让招呼他的驴蛋十分崇拜。
大龙听完驴蛋退学的原因和他在学校被欺负的遭遇，声称要替驴蛋讨回公道，驴蛋非常感动，居然抹起泪来，大龙拍拍他的肩膀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放心吧，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多么温暖的话语，驴蛋只恨没有早点认识这个表哥。
酒席结束后，大龙没有即刻回家，而是让驴蛋带他去学校附近盯着，当驴蛋指出曾经欺负他的人时，大龙带着驴蛋一路尾随，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大龙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上去照着那家伙的头就是一棍子，趁那家伙还懵着时，又一脚把他踹到在地，狠狠抡了几棍子。
驴蛋看着欺负过自己的人被打到在地狼狈求饶的样子，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畅快。
后来铁驴蛋才知道，原来大龙表哥是“混社会”的。
07
驴蛋的大姐结婚以后，村里人突然发现很久没见到驴蛋了。
原来，那天见识到大龙表哥的“威风”之后，驴蛋就下决心跟着大龙混，每天一大早，当村里人还在沉睡时，驴蛋就已经起床，步行两个多小时去和大龙会合。
在大龙的引领下，驴蛋认识了不少“兄弟”，这些兄弟都亲切地称呼驴蛋为“驴蛋老弟”，让驴蛋感觉到了家庭的温暖。
他们每天都在一个叫小虎的兄弟家集合，小虎父母双亡，由奶奶带大，年迈的奶奶根本管不住他，只能每天板着脸看着一些毛头小子出出进进，嘴里暗暗骂上几句。
有时，大龙会买上几瓶酒几包花生米，他们吃吃喝喝一天，打打牌，好不惬意，有时，大龙会带他们分成几组去附近的学校，等晚自习结束后堵落单的学生要“保护费”。
第一次参与收“保护费”的驴蛋紧张的嘴唇打颤手发抖，磨炼几次，尤其是每次出动都很顺利后，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眼神也变的凌厉起来，哪怕是面对比他高的学生，也没有了畏惧。
驴蛋学会了喝酒抽烟，头发也不再乱得像鸟窝，梳成了流行的偏分，还学会了打摩丝，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驴蛋过了两年他喜欢的潇洒不羁的生活，那两年，村里人很少见到他，但他干的事还是在村里广为流传，偶尔见到他时，村里人也变得有些客气，大声招呼着：哟，这不是驴蛋嘛，打扮的可真光滚（方言，类似光鲜的意思）。
狗剩大爷似乎也不反对驴蛋在外面“混”，因为驴蛋偶尔会给他钱，给他买酒，他并不过问这钱的来处，只是在村里人夸他儿子“有本事”的时候会嘿嘿笑着。
08
有一天夜里，驴蛋突然摸黑回来了，其实驴蛋经常摸黑回来，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那天特别晚。
驴蛋掀开父母门外的门帘，狗剩大爷正酣睡着，他的憨娘也睡得香甜，驴蛋叫了一声“爹，娘”，没人回应，他翻出几瓶之前给狗剩大爷买的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大早，一阵哭嚎声从狗剩大爷家里传出来，村里人听到了，都忙围了过去，最先进去的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屋子里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狗剩大爷瘫坐在地上张大着嘴巴，而驴蛋的身体，正在半空中悬着。
“驴蛋上吊啦，”先进去的人冲外面围观的人喊着，人群中一阵“啥啥”的惊呼声，有胆小的赶紧退出狗剩大爷家里的院子，颤抖着声音向还在赶来的村民传递着驴蛋上吊的讯息。
有胆大的跳上桌子剪断了悬在梁上的绳子，但没人敢去扶驴蛋的身子，随着绳子被剪断，驴蛋的身体就那么直直地摔在地上，头磕在了桌子腿上。
但驴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已经不行了”，有人摇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驴蛋，驴蛋啊，我的儿……”狗剩大爷嚎得停不下来。
围观的人纷纷叹气，向狗剩大爷投去同情的目光，虽然村里大部分都不待见他们这家人，但人非草木，出了这种事，还是让人忍不住唏嘘的。
同时他们也很好奇，驴蛋这个半大孩子居然有勇气寻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09
晌午时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留了几个村里管事的来商议怎么处理驴蛋的后事。
这时，一辆警车鸣着笛开进村子，停在了驴蛋家门口，散去的人听到动静又聚了回来。
三个身穿制服的民警下了车，村里的老三叔认出这是镇上派出所的，刚好其中有一个是他同学，便上前打听出了什么事。
就在驴蛋出事的前一天下午，他和两个“兄弟”堵住了一个落单的小学生，向他收取“保护费”，谁知道这次没那么顺利，那个小孩非常倔强，居然大声呼喊。
为了威吓他，驴蛋捡起路边一块砖头便朝着那孩子后脑勺砸去，那孩子倒在地上，当时便没了声响，头上的血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呼呼地不停往外冒。
驴蛋三人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学生，吓得傻楞了好一会，一个率先反应了过来，喊着“快跑”，三人才撒开丫子跑起来。
他们也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只是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一片果园，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怎么办，那小孩肯定是死了！”其中有一个气喘吁吁地问，眼睛盯着驴蛋。
是啊，是驴蛋动的手，当然应该问他该怎么办。
驴蛋心慌得不行，他哪知道该怎么办呢，他只是想拿砖头吓吓那个小孩，天知道为什么会砸在他的头上。
他的脑子里全是那孩子满头都是血的样子，他肯定是死了，驴蛋心想。
“打死人，是要被枪毙的吧？”铁柱颤抖着问同伴。
同伴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是吧，”有一个不太肯定地说，“我看过小说，杀人都是要偿命的，会被警察带去刑场，然后子弹会打穿犯人的后脑勺……”
驴蛋不自觉地捂住后脑勺，似乎已经身临其境。
10
他们在那个果园待到天黑，两个同伴先走了，驴蛋又待了很久，终于站起身，他觉得自己应该逃跑，跑得越远越好，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家，而且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他打破头的孩子并没有死，他们跑走后没多久那孩子就被路过的人救下送去了医院，昏迷一晚后早上就醒来了，家里人报了警，很快，警察就查到了那天和驴蛋一起的一个同伴，没审问几句，那同伴就供出了驴蛋。
“驴蛋死的真是冤啊”，得知事情经过的村民纷纷摇头叹息。
没有任何仪式，驴蛋死的当天就下了葬，葬在了他已经去世的爷爷的坟墓旁边。
那年，是驴蛋在人间的第14年。
几年后，我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路过了驴蛋的坟墓，他的坟头很干净，还用几件衣服盖着。
妈妈说，驴蛋的憨娘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在驴蛋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她把衣服盖在坟上，估计是怕驴蛋会冷吧，唉！
我听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