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一座偏远僻静的乡村。在自来水还未通达的年代,全村人的饮水来源于一个唤作“龙荡”的水塘。
“荡”由我们当地的方言音译过来,在普通话里是“水塘、水潭”的意思。一“龙”在前,不免为这个水池蒙上了一层雾霭霭的神奇的色彩——而这传奇在现在看来却略显老套和漏洞百出。老一辈的告诉我们,一条龙因触犯天条被斩成数段,从天上抛下,降落于此。此地原本是一块平地,有了这带着灵性的龙身的殷泽,便形成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
这是“龙荡”的由来。神神乎乎的,对年幼的我们来说,像在这总是平静的水塘面上覆上了一层轻飘飘的面纱。可是这龙荡,虽说是“意外诞生”之物,村人们依旧把它划分进了可利用的范围之内。且不说大人们毫不在乎它的意外,而这龙荡好像也真正的有了灵魂。从小至大,我的记忆里,为了抓鱼,龙荡只被抽水泵抽过一次,并且不是真正见底的干涸,是还留着及成年人的膝盖那样深的水的,连底下那软绵绵的淤泥都还未能看见,河蚌、水草、以及村民朝里扔的酒瓶烂布都还安稳地躺在那里,像等待打捞的陈年的尸体。村民说水抽不干,水泵一边在上面抽水,古时龙身降落砸在地上形成的洞口一边在不停的往塘里返水,趁着现在水位降低了不少,村民也都不穿下水的橡胶裤了,卷起裤腿或直接脱了长裤,带着渔网就下去赶鱼了。没下塘的妇人们在岸边叽叽喳喳,声音脆脆地像浪打在岸上,把泵的声音都淹盖了。她们既担心下塘的自家男人,又兴奋在这从未抽干的龙荡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宝物。
在场的妇人俨然成了指挥家,从这头跑到那头,不管不顾脚下的是草还是别的村民秧好的刚出苗的蔬菜,皆一路平踏而去。脸上的是着急还是激动也分不清了,好像数百种情绪打在脸上,就像在一张枯黄的纸上泼了各种染料,叫人迷惑了。手指还不忘指着鱼塘的这方那方,把大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歪脖子树样的悬在岸上,带着蓬蓬勃勃的期盼和希望。塘下的男人从来对妇人的指挥不闻不问,只当作是一阵乱糟糟的叫唤,随意便将这叫唤泡在水里了,或者挂在风里任它被吹散了。七八个男人抛下网之后,从西南角,一路吃力地扯着网向村落所在的东北角走来。一张大网,四条边封的都是牢固的细麻绳,或是深绿色的秧绳。绳线在男人的虎口和肩膀上穿梭着,气喘吁吁地,一刻不歇,带着汗淋淋的水分透湿了男人的上衣,上衣便沾上了绳里积年累月的灰尘污垢,带着一股发霉的指针的味道。妇人们随着男人,找好了长棍长枝拍打着水面,或者往水里一阵乱捅,特别是有大石块堆积的边边角角或者杨柳根盘附的地方,一伸一收一拍的动作就是一颗一颗大大小小的炸弹,制造着水下的恐慌和混乱,势必要将鱼儿赶出老巢钻入渔网。等男人快要到了东北这一方的漂口时(村民们架了青石板以便洗衣淘米的一块地方),渔网里的动静变大了起来,个头小的鱼,不大不小的鱼,大的鱼开始不住地蹦哒翻身,银白色的,深灰色的,黑色的湿答答的条子争前恐后地钻入男人女人的视线,在昏昏的阳光下反射着明晃晃的光,直直地扎入村民的眼睛。网里起了白色的泡沫,咕咕噜噜的,像是这水被男人们拉扯地生气了、叫唤了、沸腾了,把它内在的力量向外散发了。见此景象,塘里的男人更加用力,绳线更加用力,渔网也更加用力。女人们汇聚到这一块漂口,一群麻鸭样等待着一钵稻谷撒在她们前头,呼喊得也更加用力,把鱼儿惊吓得跳得更高了。越来越近,男人们开始抱怨,抱怨这渔网的沉了,抱怨这活儿难做了,抱怨前人们为什么不一年抽干它一次了,但这抱怨也很快地被泡在水里了,眼前的成型的喜悦是容不下它的。快要到漂口的时候,塘下的七八个男人开始聚拢收网,并且又叫了几个男人下塘来,让岸上的女人把准备好的水桶澡盆拿来。几个胆大的女人心急地拿着水桶也跟着下去了。村民在岸边挑挑拣拣,个头好的,分量足的,价格高的,味道鲜美的,一一都被扔进桶里盆里,有的被扔上岸,喊自家的女人抱着回去了。水已经不是被搅浑了,是变成白色了,乳白的颜色,奶样的在网里旋转着,鱼鳞飞舞,鱼鳍沉浮,鱼尾凌乱地打着网和男人的手,一股血腥的气味在岸口漂浮,盛住了村民们许久未见的丰收,红彤彤地向着日头飘去。
男人们越聚越近,网越收越拢,鱼越捡越少,可是这网的分量不见得轻了许多,仍是有咕噜的泡沫浮着,腥气却更甚了。突然,岸上的妇女双手击了一掌,啪的一声把树下看热闹的黄狗吓得汪汪叫了两声跑远了,脚又狠狠地跺在地上,大叫了一声,“有大鱼!螺蛳青!(青鱼)”这声音尖脆,像冷不丁的打了一口锣,锣声颤颤巍巍的把树叶都簌簌震掉了几片,继而在渔网中间的水汽里停住了。男人先是被吓了一惊,而后不约而同地向网里看去,果然在水汽下面窝着一板灰青色的条样的鱼。直着身的男人叫起了还在弯腰捡鱼的男人,默契使他们加把劲加把速地收网,等网收地差不多了,男人们连鱼带网向岸上走,岸上的妇人在拉网,塘下的男人在推网,大家不停地笑着,噼里啪啦的笑声像过年点燃的鞭炮,声音隆隆的不停地在网里水里人群里交接,“大鱼!大鱼”!
一条十八斤的螺蛳青。
炊烟起了,各家各户都飘出了鱼肉的香味儿。红烧的鲫鱼要放翠绿的香菜,翘嘴鱼要用姜丝黄酒清蒸。这一次的丰收让村民对龙荡陡然升起了敬意,人人都觉得它透着灵气了。人们开始回想,在龙荡的东边和西边有一块平整的土地,上面种着桑树,每年养蚕的季节,桑叶长得硕大,绿油油的冒着青光,早晨去摘的时候,挂着的露珠能把村民的肩膀都染色了。冬天压枝,来年春天必定会有星星点点的桑苗破土而出。西边的桑地旁还有几垄菜畦,一年四季蔬菜不断,撒下去的籽秧下去的苗都勤勤恳恳不敢懈怠地生长着----这是龙荡灵性的水养出来的桑树和蔬菜;围着岸边生长的水杨柳、构树和枫杨,也都是长势极好的样子,夏天密密满满的绿色,伞样地映着水面,互相衬托着,彼此呼吸着,造出一圈阴凉的圣地;在东北角的漂口立着一棵三层楼高的年老的洋槐,春日花开的时候,从上至下,白花花的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铃铛样的花束,在和暖的风里摇曳生姿,抖落出一阵一阵的清透微白的香气飘在水面上,也像一块布样盖在村子的上空----这是龙荡灵性的水养出来的树木;两处大一点的漂口和两处小漂口,青石板和石头的缝隙之间,爬行着螺蛳,隐藏着塘鳢鱼,游行着河虾,漂浮着菜叶和鸡毛鸭毛碎骨残渣等等,也还记录着妇人的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的琐事,芦苇一字一句晃着身子倾听着,这是依附着龙荡灵性的水而存在的漂口。
整个村落,麦村,早年因为龙荡的庇护,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贫穷但又安稳的年头。在新的水泥建造的沟渠把龙荡的水送到四面八方的田地的时候,一条水泥路在村子里大摇大摆地贯通了,继而来之的自来水管,依附着水泥路也慢悠悠地把生活用水送到了各家各户。龙荡静静地卧在那里,看水出去,看人出去,却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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