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父亲的排斥感越来越强烈。也许是因为他每次喝完酒后的发狂行为,也许是他成天莫名其妙的乱发脾气,也许是他跟母亲的相互谩骂……总之,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各种潜移默化中,我认定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他自私、懒惰、暴躁、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却又极度大男子主义!
父亲有自己的小世界,他成天在牛圈里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很少和我们交流。我一直认为父亲把他跟母亲的恩恩怨怨迁移到了我和姐姐身上,所以对我俩也充满了厌恶,不怎么和我俩说话。我们之间像极了两块同名磁铁,相互排斥。
所以,我对父爱的概念一直陌生而模糊。我的母亲在那个婚姻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重的年代嫁给了穷困潦倒的父亲,他们年轻而懵懂,根本不懂爱情的份量和责任,更不懂如何经营他们的婚姻。婚后的生活更是一言难尽,整日为了生计劳碌奔波,摩擦不断。我和姐姐在父亲的心中很难占据一席之地,我们糊里糊涂地成长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我们和父亲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大河,我们在岸的这头,父亲在岸的那头。
正因如此,我很难将父亲的疼爱敏锐地捕捉到。即使有时候他是真的想和我亲近,想给我一些疼爱和关怀,也会被我无情地拒之门外。我也很难做到像对母亲那样,对父亲敞开心扉。跟父亲单独同处,空气都会变的莫名诡异。我和母亲无话不谈,和父亲无话可谈。
但是有一件事,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像一朵透明的浪花,在我的记忆中不时浮现。
那时我刚上一年级,个头比同龄人小很多。单从身高来看,我绝对还达不到入学的条件,每次放学站在队伍中间,村子里的人就拿我取笑:“这谁家的娃娃哦,看样子还是吃奶的年纪,怎么就放到学校里来了……啧啧,真攒劲!”同学们也经常起哄,喊我小不点。
我不但个子小,胆子也小,不敢去学校的公共厕所。去学校前,必须在家里解决掉大小便,到了学校打死也不和其他同学一起去上厕所。母亲让二叔家的堂哥多多关照我,我很不给他面子,整天面红耳赤,不说话,也不跟他去厕所,堂哥总担心我被憋坏,急得他也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次,可能是头天晚上吃坏了肚子,第二天上学前我在我家的厕所里蹲了好长时间。姐姐等不住我,骂骂咧咧的去了学校。母亲很担心,劝我别去学校,她去跟老师请假。可是我除了怕同学,更怕老师,所以坚持要去学校。母亲拗不过我,只好满脸担忧地送我去了学校。
那天上午,肚子里翻江倒海,我如坐针毡,却又不敢大幅度运动,整个人唯唯诺诺,龇牙咧嘴,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老师讲的什么,完全听不进去,心里一直祈祷快点下学,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陆续去厕所方便,我似乎受到了某一股莫名力量的召唤,第一次奔向学校厕所,可到了厕所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夹着屁股仓皇而逃。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就算火烧到家门口,也下不了决心。
那天上午的时光特别漫长,我想尽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肚子很不争气,一个劲地和我作对。我几乎把所有难过的、悲伤的、高兴的、美好的事情通通想了一遍,可最后还是会想到我当众出丑的尴尬画面。
在我之前就有一个男生因为胆小不敢去上厕所,当众拉了裤子,所有同学捂着嘴巴,对他无情嘲笑,还给他送了一个“屎包子”的绰号。当时那个同学羞得无地自容,想哭都没有眼泪,可怜得像一只卑微的、任人宰割的屎壳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不光彩的绰号一直陪伴着他,他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成了所有人欺负打压的对象。一想到这些,我心脏就加速跳动,浑身都不自在,我发誓决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屎包子”。绝对!不可以!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一直坚持到最后一节课结束都没有“露馅”,我站在回家的队伍中间满面愁容,扭扭捏捏。偏偏那天讲话的老师像是得了话唠,一直说个不停。他在上面滔滔不绝,我在下面站立难安,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挣扎着释放,我像一个注满了热水的暖壶,瓶口的塞子随时可能失效,体内的洪荒之力迫不及待地想要爆发。
终于等到老师讲完话,我隐匿在队伍中间,艰难前行,第一次觉得我家和学校的距离那么遥远,每一步都险象迭生,每前进一步,内心都在庆幸和窃喜。身旁的所有声音都被自动屏蔽,我如同一个濒临死亡的木偶,向着一个可以让我解脱的方向机械地前进,前进……
终于摆脱了队伍的束缚,在我左脚刚踏上通向我家大门的那条小路的刹那,裤裆一热,我终究没能逃脱成为第二个“屎包子”的命运,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家,留下一路金黄……后面跟着紧皱眉头,生无可恋的姐姐……
我在厕所里蹲了好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了也不肯出来。我感觉自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把那条沾满污秽的裤子扔在了厕所的架子上,它如此丑陋,如此肮脏,如此让我抬不起头来。它暴晒在太阳底下,像一枚邪恶的印章,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烙下深深的印记,醒目而张扬。
几天后,父亲在我家院子里反复揉搓那条被太阳洗礼过的裤子上的污秽,然后放到洗衣盆里,倒上洗衣粉,洗得干净如初,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仔仔细细翻看,嘴里不停念叨:“干净了,干净了,这下再没有味道了”。
母亲说,别看你爸粗枝大叶的,他可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可是我再也没有穿过那条裤子了!我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它,似乎这样就能抛弃掉我八九岁那段尴尬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