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喜,生父母不详,为他人养女。乡下长大。十四岁那年,被养母以一百二十元价格,卖给一个印度绸缎商。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霓喜就这样做了虽名不正言不顺,却可光明正大保持长期关系的姘妇。她为雅赫雅生了两个儿女。
霓喜渴望结婚。但她嫉妒心强,常与他人调情,且爱吵架。雅赫雅“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霓喜经常被雅赫雅暴打,她不屈服,动辄骂人、与人厮打、摔东西。
霓喜和雅赫雅生活了十二年,终于因为一次剧烈冲突,被雅赫雅扫地出门。她带着两个孩子,居无定所,忍受白眼,艰难度日。幸运的是,同春堂老板、五十七岁的窦尧芳收留了她。
她再次成为姘妇,境况却比以前好多了,“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中间和药店伙计崔玉铭、窦尧芳的内侄勾勾搭搭。看见玉铭为此生气,她说:“不要脸的东西,轮得到你吃醋!”心里却是喜欢的。
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她心胸日渐狭窄,截留窦尧芳和乡下家人的书信,总疑心他的正头老婆来要钱,动辄找茬骂人。被她赶走的老妈子对另一个女佣说:“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离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
报应果然来到。窦尧芳临死前,他老婆及乡下亲戚气势汹汹前来,翻箱倒柜,霓喜怒将花瓶砸向卧床不起的窦尧芳,虽未砸中,但气急攻心的窦尧芳一命呜呼。对方一众人乘机将她捆绑,以拿她问官相威胁。霓喜又一次拖着四个孩子,净身出户。
运气又来了。她去拜访干姊姊时,遇到了对方的主人,英国工程师汤姆生。汤姆生三十岁上下,没太太。他对霓喜说:“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现在混得更滋润了。
汤姆生为这个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购置了许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每年夏天,汤姆生自己到青岛,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她闹着入了英国籍,继续与修女梅腊妮等往来,是为了摆阔报复;也去雅赫雅绸缎铺买东西,借故和伙计争吵,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雅赫雅躲着不敢露面。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的呆了,唯有谈起过去的磨难辛苦,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当着汤姆生的面兴高采烈说起前夫怎样虐待,她如何忍耐,为了孩子又跟了汤姆生,让汤姆生局促不安,大为尴尬。
她沉浸在旧日光辉,吵架也能让她恢复热情。她和汤姆生新添一个女儿,汤姆生百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汤姆生防范略疏,汤姆生去英国度假,一去了两个月,且登报宣布结婚了。
汤姆生回来,态度冷漠,在办公室给霓喜签了五千元支票。霓喜不敢过分争吵,钱花光了又去找他,故意掐女儿哭嚎让汤姆生心疼。汤姆生给了几回钱,再不给了。雅赫雅的表弟发利斯于心不忍,自掏腰包接济她。
之后,发利斯托人求婚,霓喜以为他看上了自己,没想到是自作多情,三十一岁的发利斯看上的是霓喜十三岁的女儿瑟利塔,他情愿等她长大。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咯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以上便是霓喜的姘妇人生。姘妇,是一个很纠结的身份,连情人也不如,情人好歹还有一个情字可言。姘妇身份,完全以物质或肉欲为基础,说到底是一场交易。
正如张爱玲形容,她和雅赫雅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回过头来看,这几个男人确实是只把霓喜当工具看待。
雅赫雅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找女人也精明,既然需要,那就以最低成本买一个。觉得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控制不住,那就让其走人。雅赫雅啥也不吃亏,连孩子都当做累赘可以舍弃,只要不让自己多掏钱。
汤姆生呢?作为英国工程师,不差地位不差钱,差的是内心的某种情调。他对东方味道的女人充满好奇,并希望亲自感同身受。或许,在中国文化中的拖家带口的寡妇,反倒引发汤姆生更深的痴迷。
但是,在他为霓喜安顿下来的一刻,突然发现自己的审美品位不过是普通水手的粗俗水平,这个以上层绅士自居的人内心自然已经大为失落。
对于霓喜而言,养尊处优的生活反而让她丧失了生命的激情,她肉体的肥胖、精神的惰怠、对过去的留恋,增加了汤姆生的厌倦。汤姆生找了英国新娘,也以英国绅士的决然翻脸不认人的姿态,显示他和霓喜之间不可逾越的文化和阶层距离。
如果说霓喜和雅赫雅、汤姆生之间的不合,带有文化隔阂,那么她跟窦尧芳在一起,同为中国人,就凸显中国遗老的那种不堪了。窦尧芳开着连锁老字号药店,迷上了霓喜身上的活力,把结发妻子送到乡下,把霓喜接进来。
他完全可以纳霓喜为妾,却偏不走出这一步。窦尧芳对霓喜和下人、侄儿之间的偷情洞若观火,却隐忍不言,不是他多宽容,而是他深知霓喜的情欲自己无法满足,他连吃醋的心思都没有。
更虚伪的是,窦老临死前对霓喜言之切切,说以她的脾气相貌,嫁给别的有妻室的人,都容不下她,不如她一夫一妻找个称心的好好过日子,他暗示把分店给了崔玉铭,让霓喜嫁过去。
看看,他多么关心霓喜啊。可是,霓喜去探查究竟,无意中却发现崔玉铭也有了老婆。窦老的如意算盘一下被揭穿。原来他自始至终都不愿让霓喜拥有名分,分得一份遗产。他用完霓喜了,临走时,又想出欺骗的法子,试图先把霓喜打发走再说,以后再后悔,泼出去的水,她也无从闹起了。
张爱玲写到,这个窦尧芳,原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什么都明白是真,什么都原恕,是极致的反讽。相对而言,雅赫雅、汤姆生,竟然显得真诚得多,他们直来直去,没有窦老这么多弯弯肠子。
霓喜身体条件是不错的,打理家务、照管孩子,也是很有能力的,可为什么就如此悲催,一辈子当姘头的命?她是脾气暴躁,不聪明,不懂得用表面的温存挽留男人的心,但我们可以简单归因于性格原因吗?
性格的背后,是人的成长之路所构成的无法对抗的力量。或许有人还会说,要是有现代心理学干预就好了。可要知道,霓喜是穷人啊,心理治疗对她完全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品。这就说到症结所在了。霓喜的身份焦虑,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成为乡下人,她对那种生活怀着恐惧,对当下拥有的生活又毫无安全感。
关于霓喜对于乡下生活的噩梦般的印象,小说中这样描绘: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暴栗。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这是深入骨髓的创伤记忆。霓喜恐惧的不仅是贫穷,更是精神的折磨。就像她后来在雅赫雅家,“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霓喜赢得自尊的方式,除了经常性的愤怒,以及“靠不住的话”,最大的资本就是她的“流动的美”。
即便她被捆绑起来,身体曲线凸显无遗,面对虎视眈眈的男人的眼神,在别人看来是莫大的羞辱,在她心中却“不由一动。在这个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异样的,惟有男人眼睛里这种神情是熟悉的,仓皇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固执地抓住了”。
然而,“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何况,还有杀猪刀般的岁月,把她引以为傲的资本消耗殆尽。
她很明白这残酷的现实,“晾着的一条拷绸袴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蹋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这段描述实在令人心酸。倔强、不认输,却总是被侮辱、被伤害、被抛弃。
阿兰·德波顿说:“生活就是用一种焦虑代替另一种焦虑,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在努力追求克服焦虑或满足欲望的过程中,要明白这个道理:任何一个目标向我们提供的一劳永逸的保证,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相比霓喜的经历,德波顿的话还是太哲理、太心灵鸡汤了。霓喜连情人身份都得不到,何谈保证?谈不上保证,仍然要固执地去抓住。明知抓不住、靠不牢,还是要继续挣扎。
“连环套”是不仅是霓喜命运的写照,也是芸芸众生一生的隐喻:执迷不悟、看得破还忍不过、拿不起放不下、总是在同样的地方跌倒。
问题是:不这样做,有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霓喜是不可能有的,生活在局内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都很难有所作为,但群体的犯错误的教训,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共同努力,是可以转化为一些更为可靠的制度和文化保证的。当然,前提是,意识到这是问题,感同身受霓喜这样的人支付的代价,务实理性地思考、行动和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