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不是英雄,死后也未必会成为神仙。他只是平平凡凡的,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农人,但和其他的农人似乎不大一样。他浑身透着一股子雅气儿!比方说吧,别人干完农活,随手把铁锹、锄头往墙角一扔,就不顾婆娘的唠叨与孩子的啼哭,进屋抽袋旱烟去了。我爷爷呢,他却把每件农具都擦得干净锃亮,一一整齐地排放在西屋墙上。他干这件事时很专心,也很享受。他慈爱地望着那些铁家伙,说:老伙计,你看咱们还能打多少年交道呢?说这话的爷爷身体不好,心脏病,还有哮喘。加上打小身体孱弱,又有点子懒,所以一生基本没有干很重的体力活儿。他是个孩子时,和我老爷爷、我大爷爷一起下地,就在地中间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睡觉。及到他有了我爸爸,也并没有心疼这个独子,终于把我爸爸调教成一个吃苦耐劳的男子汉。我娘常说,懒人有懒福,你看你爷爷,年轻时靠他爸爸,老了靠他儿子,不是很舒服吗?
爷爷舒服不舒服我不知道,他的一辈子我参与得实在太少。我只记得他的酱茄子,他的猴王花茶。茄子又咸又辣,吃着很下饭,饭后再来一碗猴王,啧啧!真是香到极点。前几天看到街上有卖茄子的,连忙买了两个回来。我娘依我的要求做过,茄子用酱拌着炒了,香自香,但不如爷爷做的好吃。小于哥也做了两次,做的也很好,但也仍不是那个滋味儿。小于哥说,不是我们做的不好吃,是爷爷做的有童年的味道。不知是因为他这话,还是因为茄子,我接连两天梦见爷爷。在梦里他并没有给我做酱茄子,甚至都没有和我说话。但仅仅是梦见他,就够了。我还以为,我要慢慢忘了他了呢。
我还记得他的旱烟,他的暖炕,他在北屋椅子后吐的痰,他一次次生病住院而又一次次化险为夷。他屡屡戒烟,又一次次偷偷地抽。直到去世前的两三年,他才算彻底戒了。那时候,他已经很怕死,常常说着就无助地、委屈地掉下泪来。他说:妮儿,我不想死啊。那时候是冬天,我们在他的屋子里,朝外看着大雪覆盖下的小院。我只是敷衍地安慰,劝他,说些过年的吉利话,从没有真正考虑过他的恐惧是多么现实,现实得就像太阳落下去,黑夜就来。
奶奶死后,爷爷开朗的性格似乎变了很多。这个爱和他吵嘴的老太太一旦去了,他才觉得没有了依靠,似乎是一双筷子猛然被老天爷抽掉一根,任谁不觉得别扭呢。况且物伤其类,老太太走了,老头儿还能蹦跶多久呢。我在济南上学时,给家里打电话,问问爷爷的近况。听到我娘说秋后老头儿的身体似乎老树冒出了新枝桠,他能推着车子和老迷糊爷爷一起去赶集了!还听说爷爷在我们已经收割的棒子地里又拾出半袋子大棒子,他批评我姐姐干活不彻底。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是高兴得要蹦起来!我祈祷老天爷对我爷爷开开恩,让那些冬夜里他的恐惧就像天上的白云彩,刮阵风,都散了吧。
就这样一边希望一边惶惶恐恐地度过着日子。家里有老人的,大概都会有这样如履薄冰的心态。
我放假时,就去陪着爷爷住。爷爷的健康是我的责任,而他病了就像我的失职。我把赤脚医生的电话号码记在本子上,记在墙上,记在心里。我陪他说会儿话,回到我的屋里,看一遍希望永远用不到的电话号码,钻进被窝睡觉了,我的一天往往是这样结束的。
如果我现在还能这样陪着他多好啊,让他知道他的小臭妮儿已经大学毕业,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工作,他得多高兴啊!但那天,我现在只好认为是命运的安排,时刻虎视眈眈围绕在他周围的恐惧和病魔,趁我不在,带他走了。他有没有挣扎?有没有怪我?我在以后的六年里没有停止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常梦见他的小院里灯火通明,梦见病痛的他,铁着脸不说话的他,梦见笑眯眯地,他问:你们哭得痛不痛啊?真奇怪,我梦见他健康、年轻,却惊恐得想到---我们已经把他的身体火化了,那么,他再怎么活过来啊?大概在潜意识里,因为怕被责骂,我还是希望他继续往极乐世界去吧。而这种想法带给我更深的内疚。
六年后的某天,当我拿到医院的B超报告,知道一个新生命已经在我体内孕育。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爷爷!那天,恰是爷爷去世六周年的日子。我开始想生命的轮回,开始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他让我失去一个亲人,再给我一个亲人。我开始释然,开始原谅自己,开始以一个正常的心态去怀念他,就像普通的小女孩想着她普通的爷爷,没有亏欠也不责怪。
再来一盘酱茄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