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个话题之前,心里是带些惶恐的。一是怕表达不充分,而是怕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但不管怎样,既然决定要写,我将忠实于我的所见所闻,忠实于我的思考,尽量以客观平实的态度来表达。在这个几乎人人都在谈努力、梦想、美好、情感、出轨、小三的时代,我更愿意用笔将话题拉回到现实中的残酷生存。
也许,他们只是个别一部分人,并不具备某种广泛的代表性,写他们,貌似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但即使作为一种个例出现,他们的经历,仍具有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的地方。
这里,有竞争、有利用,有信用、有血腥,有热血、也有冷漠。他们每天都在我们周围出现,平时看上去,和大街上普通人没有两样。然而他们的生活,既要按现实的规则来行事,又要与一个隐秘的江湖相周旋。
他们没有组织,也没有行动纲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黑社会。在有着阳光职业与正当收入的人看来,他们是地痞流氓,是人渣混混,是别人一面羡慕又一面嗤之以鼻的对象。
我无法准确精细地还原他们的生活,如同谁也走不进我们自己的世界一样。但我还是想从一个侧面来展现他们的江湖。没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他们游走在一个灰色的世界中。
(一)
我与超子再次相见,中间隔了十四年。那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大年初一,我去给他的奶奶拜年。他和他的弟弟猛子都在家,每年年初一,他们是不回来的,今年例外。虽然他的根在这,但他们与入赘的父亲一样,户籍在别的地方。从传统来说,入赘的男人和出嫁的女儿一样,已经是外人了。
上小学之前,他住在奶奶家,我们两家走得近,所以我们是很好的玩伴,等上学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很兴奋,童年种种美好回忆都在我脑中浮现。然而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神情冷漠,也没有起身打招呼。
超子胖了很多,加上他的姿态和表情,比我年龄小的他看上去反而比我大许多。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他问我。
“当老师啊,你呢?”我问。
“念书不好,瞎混。”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随口敷衍说。
后来,他对我说,见到我时,他心里有种深深的自卑感,一个混混,没有资格和一个老师说话,即使小时候是多好的玩伴。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瞎混是什么意思,随后听别人说,他们兄弟俩在“道上”混,替别人“看场子”,也“出警”。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乡村里的年轻人发生冲突,很少有人报警。受了欺负,便去找社会上的“大哥”,让“大哥”出面摆平。“大哥”不是一个人出来,身后有一群小弟,超子和弟弟猛子是小弟中的一员,如果“大哥”谈不拢,就该他们出场了,用拳头来解决。
这是“出警”,超子们是“警员”。
自秦朝实行郡县制以来,中央对地方上的管辖,只到县这一级,县以下的广大乡村,大多由“三老”、乡绅来管理,直至清朝、民国的保甲制,都是同一制度的变形。邻里纠纷,乡民教化,由地方上有一定经济基础、有威望的乡绅来完成,协调着乡村保持一定秩序。
后来,这种秩序被打破。乡村里没有乡绅,没有有威望的人,人人都在为自己奋斗、挣扎。当一些纠纷发生,还上升不到违法地步时,即使报警,也不会有人来管。
于是。“大哥”们填补了这份空白。他们用拳头,用另一种规则来“管理”这个灰色空间。也为超子们提供了生存与施展才华的土壤。
多年后,我和超子坐在小酒馆里喝酒。他不愿去大酒店,虽然能消费得起,但小酒馆更接地气,因为这里带着他们初闯江湖时的青春印记。
“你没能考上学,学门技术,老老实实靠本事吃饭,到现在也应该混得不错,为什么选择这条路?”我问他。
“我爸是上门女婿,姥姥家在村里也是小户,家族里的人少。小时候经常受人欺负。我不狠,就会永远被人欺负。”他说。
我明白他说的话。
在村子里,一个大家族,人丁兴旺,往往会获得较多便利。无论是田地里的农活,还是处理事情的话语权,人多必然势众。而那些单门独户的人,有两条道路,要么适当低头,与大家族与邻居处理好关系,要么强硬到谁都不敢惹。
都市里的人,不会理解这些,都市人来自四面八方,靠着“契约”来维持基本的人际关系。乡村,看重的是血缘和地缘,尤其是血缘。小户人家,亲属少,通常情况下,被别人接纳很难。
更何况超子的父亲还是上门女婿,是个在家庭中都没有地位的男人。家庭的荣光需要超子和猛子兄弟俩来恢复。
好好读书,上班,慢慢积攒财富和权势,需要多年的奋斗,如果社会还能给他们机会和上升的渠道。但他们等不及,他们选择了一条捷径。暴力和武力,能更快地凸显力量。
从做“小弟”开始。
无数次地被打和打人,街头斗殴的技巧他们掌握得越来越娴熟。也渐渐有了名气。
我问他,“你不怕吗?”
“习惯就好了,刚开始怕得要死,慢慢地,只要闻到血腥味就兴奋,越打越兴奋。”他说。
“你没想过退出?”我说。
“我接触的基本全是街头混混,早已熟悉了这个圈子,退出去,我还能干什么?”
每个年轻人都有梦想,环境的影响和自己的无奈选择,慢慢将梦想扭曲,很多时候,结局并非我们所想要。除了接受,好像找不到什么别的出路。现实比梦想,更有力量也更残忍,它不用说话就会让我们屈服。
当年,超子的现实便是在村子里抬起头来,免受欺凌。
(二)
真正让超子弟兄两个扬名的是两件事。
一个下雨天,他们的父亲出门,在公交车站等车。人很多,等车的人都躲在站牌下避雨,他父亲也挤在人群中。有个年轻人淋到雨,便把他父亲推了出来。他父亲又挤进去,年轻人再次将他推出来。
父亲给超子打了电话。
公交车还没来,超子兄弟两个就来了。带着塞满两个面包车的人。
年轻人下跪求饶都没用,其实也用不到那么多人,仅兄弟两个就够了,他们打断年轻人好几根肋骨。
这件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
超子赔钱并进了拘留所。没多久被放了出来。
“从那以后,周围的人很快变得客气起来。同村的人,对我有了笑脸,有时遇到事,会主动找我来商量。”超子对我说,“那时,我感觉站起来了。”
我无法评价他做的对还是错。他用对一个无辜人的伤害,获得了别人的“尊重”,他也清楚,这种表面的客气,实际上是出于恐惧。一个人作恶的时候,从不会考虑别人感受,当有更大的恶出现时,才会感到深深恐惧。
超子的邻居是这样。
几年后,超子被人打伤在医院待了半年,也体会到了这种恐惧。他说,“拳头解决不了问题。”
以恶制恶,向来没有好下场。但是还有很多人选择,因为它直接、简单,能迅速使他人臣服。这就如同赌博时赢了一大笔钱,简单的刺激让人的欲望越来越难满足,以致遇事冷静思考的理性消失殆尽。
我在学校里,处理学生打架的事情,有些孩子满脸不屑,“我有大哥,我大哥是谁谁谁......”,甚至有些家长说,“咱有人,打了就打了......”
我觉得这像个黑色幽默,你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以后有没有吃亏的机会。我想,一定会有吧。暴力和暴戾到底能带来什么,也许只有像超子们才能深刻体会。一些人厌倦后已经开始反思,一些人还崇尚暴力的力量。
不管怎样,那时的超子,雄心万丈。除了得到别人的温顺,他发现,自己已经有能力组织一批人了,是那一个电话便迅速招来的两面包车的人,给了他信心。
“大哥”指日可待。
随后,他弟弟猛子和朋友在外面喝酒,喝醉后耍酒疯,与人发生矛盾,别人报了警。
警察到的时候,猛子的酒还没醒,他误以为这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与警察争吵起来,让警察少管闲事。警察要带他们去派出所,猛子挣脱后,和朋友做了一件事。
他们把警车掀翻到路边的河里。
因为袭警,猛子进了监狱。
出狱后,他们名气更大,确定了在“江湖”中的地位。坐监狱,意味着一种资历,这种资历,是实力的体现。
我们普通人,把学历当基础,把经历和经验当做人生的资本。等有一天老了,会用这些经历抚慰脆弱的人生。他们也一样,用一场场的斗殴和是否进过监狱,作为光荣的经历,来证明自己的人生意义。
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创造生活、影响生活和世界。在承平年代,超子们不是主流,他们始终游走在法律边缘,也被主流社会所排挤。
在底层,在那些管理空白处,才是他们的天地。
有这两件事做基础,再加上多年来打打杀杀的经历,他们开始和以前的“大哥”们平起平坐,也有一些出来混但没有名气的混混,依附在他们手下。超子也做了“大哥”,帮人摆平矛盾,收保护费,替人出头。
其实,面对这些社会问题,国家的治安管控越来越严厉。超子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早已到了不用自己动手的程度,手下的人会替他完成。还有,仅凭热血和义气的年代也已经过去。双发发生冲突,比拼的,不是斗殴,而是哪一方人更多。
但那么多人跟着你出来,事情结束后,多少得给点辛苦费。
超子和弟弟,还有周围的那些“大哥”,终于明白,在这个社会上,真正的实力,不是来自于拳头,也不是人多势众,更不是什么江湖地位,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钱。
经济社会,金钱与资本的意识,影响着社会的各个层面,包括崇尚暴力的最底层的街头混混。金钱,扭转的不仅仅是社会的发展方向,最重要的是让人的意识发生了彻底改变。为了钱,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可以干。
(三)
上世纪末期,我们国家的房地产市场开始兴起,随后,城市化进程逐渐加快脚步,它们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轰轰烈烈向我们走来。这是我们现在所处时代的趋势,谁都明白,我们的选择只有顺应它。
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一处处乡村在消亡,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超子们同样被卷入其中,任何人都无法与时代抗衡。
乡村要拆迁,建筑工地需要大量建材,这里面充满巨大商机。超子和手下的小弟们,开始把手伸向拆迁与建筑材料的供应。挣钱是第一位的,谁打架斗殴,谁就是犯傻,大家都学会了用钱来解决问题。
伸手的人多了,矛盾就多,于是出现了“抢工地”。超子们用各种方式,比如在进工地的道路上挖沟,比如煽动村民闹事,比如暗中威胁,他们用各种手段,把原来的建材供应商排挤出去,然后,名正言顺与开发商签合同,自己做供应商,同时,还承包了工地上的部分业务。
我们再次一起吃饭时,超子不再谈他的江湖生涯。
“刚接了一单生意,工地上的绿化。这笔买卖我能挣十万。”他说。
“现在还在谈另一个工地上的水泥供应。”他又说。
在吃饭时,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全是和买卖有关。
我问他,“你还出去帮人摆平事情吗?”
“我再干那个不是有病吗?万一得罪了谁,万一惹出麻烦,谁替我兜着?再说了,工地上这么忙,我哪有闲工夫。”他说,“这个社会,挣钱是第一位的,有钱你就是大爷。”
他做了最终总结。
他们做生意很顺利,从拿业务到最后结款,几乎没有阻碍。他们唯一的阻碍,就是另一位“大哥”也想做这单业务。通常情况下,他们会谈,会合作,谈不拢,就要用其他隐秘的方式了,最终会有一方胜出。
一般人做生意,结款时很难,总会被拖欠。超子们不怕,因为别人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手底下的人。结款不及时,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
他的生意,多多少少还带有某种影子,只是,这种影子不那么明显,慢慢被淡化了。暴力,不再以直接的方式出现,而是变成了一种符号,或者说,是一种隐形的力量。
超子的业务越来越好,他和弟弟四处出击,不几年,很快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
他们让人羡慕是有理由的。
普通人,通过上班或者打工,想完成自己的资本积累,基本不可能。这个时候,有了明显对比。
“我上学成绩好,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可到现在,还在为房贷发愁。你几单生意,就超过我十多年的奋斗。”我对超子说。
“可能我机会好一点吧。”他说话开始变得谦虚,“还是你们好,稳定。”
我不能否认超子的意识转变和个人奋斗,也不能指责他破坏竞争规则。毕竟,人家有合同在,做的是正当生意。毕竟,他住着一次性付款的房子,开着豪车。他们,正以另一种方式,影响着人们的认识,
“读书好,有什么用?上完大学也没个好工作。你看那谁谁谁,没上过几天学,现在是大老板,那些大学生都给他打工。”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的学生和家长说类似的话。
我不会跟他们说,你上了大学,无论是对知识的提高,还是视野的扩大,以及思维的灵敏,意识的转变,都有很大帮助。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在他们眼中,只有现实,只有那一个个如超子般成功的个例。
社会要朝哪个方向发展?什么时候能尊重知识、科技、什么时候能有生命意识,人文情怀,而不是只关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不知道,给不出答案。
大概需要从超子们受人尊重而不是被人羡慕开始吧。
时代发展,个人意识转变,然而在这个发展与转变的过程中,又充满着混乱。我们找不到目标和发展的方向,也没有崇高理想支撑人生。唯一的驱动力,变成了金钱。这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阵痛,但愿阵痛早点结束,让我们朝一个良好、有序、尊重知识与人文的方向发展。
(四)
历史不会停止,如同我们只要还活着,故事就会继续。
乡村在迅速消亡,腾出土地,房地产、商业圈、国家工程,占据了乡村的土地。各种各样的工程上马,关于补偿款的纠纷也越来越多。乡村的土地虽然消失了,但是行政编制并没有打破,村委这一级单位还照常存在。
超子要进村委。
多年的挣扎,他意识到,仅凭简单的生意,难以把事业做大,他需要信息和政策,需要比一般人提前知道政策的规则和规划。只有做到这一点,他才能走到别人前面。
况且,开发商占地,包括土地使用性质的转变与流转,都要和村委商议。还有,在本村原址上建工程,作为一个村委里的人,想承包工程,有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
他参与了竞选。他不出面,由弟弟猛子出面代理。猛子用了几个晚上,往每家每户跑,送礼物拉票。超子有钱,能舍得这些东西。
超子顺利当选为村主任。
他刚开始上任时对我说,“我不需要贪污,村里的钱一分都不会动,我有自己的生意。”
是的,他的生意更红火了。他拿到了很多工程项目,结交了更多了人。很多基层的问题,他都解决了。但我知道,人的贪欲没有止境。
有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商业房要拆迁,因为拆迁款没谈拢,房子被强拆,户主也被打伤。超子在电视镜头前为村民说了几句公道话。
从此,他似乎很得民心。
村民知道他的背景,但有礼物在,有他电视上的公道话,超子以往的经历被统统忽略了。
大家都是健忘的,尤其是在利益面前。超子说,为竞选,他花了不少钱,作为一个生意人,投入了就要有收益,他早晚得把收益赚回来。村民是不管这些的,他们说,超子有肉吃,他们跟着喝汤也行。
超子当然要让村民喝汤,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吃肉。
村民们还没有意识到,超子是他们用选票选出来的,万一哪一天他动用了村里的钱,受损失的还是村民自己。他们只管眼前的蝇头小利,从来不关心自己的长远利益。
乡村选举,是最民主的直选,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是规则需要调整,还是民众的意识需要提高,或者是要开启民智,让村民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我同样给不出答案。
现实是,超子用自己的资本和对村民的心理掌控,完成了自己又一次华丽转身。
作为玩伴或者朋友,我希望他的生活越来越好。但作为一个公民,我更希望他退出这个舞台。
(五)
前段时间,纪委的工作人员进了村委,调查超子的经济问题。随后,超子被带走。隔了几天,超子又回到村委。
具体的经过我没问他。
我对他说,“我们做个普通人,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挺好的。”
“是啊,我也想。人在哪里都有江湖,这里更凶险,我想退出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他抽了口烟,神情如我们分开后,隔了十四年再次相见时一样。
冷漠、无奈、自卑,还有对前途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