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文中建武四年,即西元1350年,此年没有闰月。查《二十史朔闰表》,该年五月初一,正是1350年6月5日。夏至是6月21日,即五月十七。
第二十二章 烈火
戈壁上的热浪蒸的人头晕,远近景色也显得虚无缥缈,漂泊的商旅放弃了白天赶路,他们在沙丘旁扎下白色帐篷,打算养足气力,等到日落再穿过这瀚海。
仅有二三值巡的,只是强打精神,看过货物和骆驼,便匆匆回帐歇息。这热煞人的天气,沙匪也不肯出来。
天不从人愿。商队诸人刚刚歇下,便听得蹄声阵阵。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纷纷拾了兵器出帐。只见东面陆续出现几副人马,面目瞧不真,但好歹是赤袍黑甲,正是禁兵打扮。
“快收了家什。”商队头领回过神来说道。
诸人方收了兵器,那队禁兵便疾驰而来,呼啸而过。有两个兵卒还将饮尽的水囊随手抛弃,险些砸到商队的伙计。
不过诸人倒没有什么怨气,反倒羡慕拾到水囊的,互相说笑着。
“都回去歇息。莫误了道里。”商队首领发话后,伙计和护卫们便陆续回帐。
“爹,这许多禁兵来往,是不是夏州出事了?”首领的小儿子问道。
“谈不到。看那军中徽记,是威远军的人马,他们本就在灵州驻扎。再说这是北瀚海[1],他们也未必是从夏州来。”
“嗯。爹说的对。”
“想媳妇了?”首领笑道。
“有,有点儿。”小儿子尴尬的笑道,“也不是很想。”
“那就快去歇息,夜里多赶路。”首领踢了儿子一脚,嘱咐道。
“是,爹。”
一行人昼伏夜行,三日夜后重见官道,不禁喜出望外。寻到一处大车店问过,才知这里是通去安庆泽的,若要去夏州的王亭镇,须得转头往西绕行半天多。
这却是商队一行走过了。不过长途跋涉,这般事也常见。到底是在瀚海中,并不是说带了旱罗盘就不会走岔了。
好在他们从五原城[2]回返时赶得急,并不曾停歇耽搁,时日还算充裕。商队首领便包了半个大车店落脚,这里靠着安庆泽,此时正是水草丰茂的时候,擦洗沐浴都不费事。
自安庆泽转去王亭镇,又南行二十里,终于赶在芒种节气前回到了夏州城。
那商队首领交卸了货物,才顾得上去行会里拜望诸位同行。
“王财东回来啦。财源广进,财源广进。”行会里洒扫的几个仆役见了那商队首领,连忙热情的招呼。
“借你吉言。”王财东拱了拱手,摸了一枚银钱递给那为首的仆役,“各位赏脸,买些酒吃。”
“谢王财东赏。”
“王财东真是大善人。”
几个仆役作揖的作揖,奉承的奉承,丝毫不乱,井然有序。
王财东过了前院,便听里面有人出来,自然放慢了脚步。
“王二哥,这却是巧了。正说起你来着。快请,快请。”来人一副儒生打扮,手中握着一副折扇,童仆则捧着一副宝剑,看起来有些仙风道骨,面目又清秀,说起话来便让人觉得多三分可信。
他一边招呼着王财东,一边向几个仆役吩咐:“莫偷闲,速去招呼酒菜,菜落在飞燕楼。酒先去问过李家,三五担不嫌少,八九担不嫌多。”
“是。”那领头的仆役当先应了,随即使个颜色,便有两人随他出门干办。
“鲁二哥,今日可是有贵客?”
“京师来了几位大官人,商办些锱铢事体。恰逢王二哥回返,合作一处庆贺也好。”
“这却给鲁二哥添乱了。”
“王二哥总是这般客套,可是嫌弃俺这后进了?”
“岂敢,岂敢。”
“那便一同去见见几位大官人?”
“成。”
“便在和气堂。”鲁二哥边说边引路,手上还扶着年纪稍长得王财东,“代人那里如今可还景气?”
“不错。”王财东点点头,“现在北货景气,去的人也多了。春季牛羊贵,倒没什么赚头。”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和气堂。
几个京中来的大官人连忙与王财东见礼,一番绍介后,王财东心里才有些明白。原来还奇怪,汴京来的大官人怎地如此和气讲理,却原来只是些个牙掌柜[3]。他打量堂中几个本地同行,多数是做粮油生意的,再加上城里随处可见的禁军、乡兵,心里已有主意,私下揣度他们是做开边入中周转军粮的。他早年听人说过,做这行的面赤心黑,因此打定主意不参与。
果然,那几个牙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要收粮食,不止收五谷,亦收杂粮。便是雍玉黍、曹甘薯乃至邺山芋若有整担的也一并收用。几个本地同行都有些心动,毕竟对方来者不拒,陈粮烂谷亦肯出价钱,这种好事并不多见。只是数量上无法一致,夏州商馆固然有粮盐布茶各行,与本地士绅良善,豪右之家气脉相连,但各自竭力,也最多筹备出二十二三万石。与对方所求的一百八十万石差的太远,王财东更是说几个牙掌柜是痴心妄想。他生意做得广,朋友也多,心里筹算时便清楚,整个夏州的士绅良善搬空了粮仓也就是差不多二百万石。
如今正值兵事,谁又肯倾仓售粮?自然谈不到一致。
双方好聚好散,后来夏州商馆总共也就卖了五六万石陈粮。这倒不是鲁二哥等人有意怠慢,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
夏至前三天,京师传来文告,罢废开边入中策。这粮食生意便就子虚乌有起来,几个牙掌柜也再没来夏州商馆看过一眼。王财东与人说起,还取笑那几个牙掌柜这次吃了亏空,只怕不好交差。
他是真心支持废除开边入中策的,似王财东这般亲自从事边境贸易的商人更早明白所谓开边入中的情弊所在——不过是偷梁换柱的把戏。若真是顶风冒雪,将内地粮秣运到边地,他反倒会钦佩。可惜这般生意没人肯做,便是他自己也是一样。若能耍个把戏就捞金兜银,谁还愿意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因着自己生意顺利,加上废除开边入中策的这么一点小惊喜,让王财东在夏至节时喝的多了些,混不记得如何睡下的。
王财东眼睛半眯着瞧了瞧,大约天是亮了,却拿不准天色时辰。忽然闻道一股烧饭烧糊的味道,一个骨碌爬起来,腿脚还不济事,嘴上已是喊道:“来人,快去看看灶间。莫要走了水。”
说完脑袋还有些晕,正想扶着家什取衣物,却听到小儿子喊道:“爹,不用担心。不是咱家走水。”
“糊涂蛋。邻里街坊也得相救。”王财东骂完又打了两下进屋的小儿子。
“爹,爹。”小儿子连忙告饶,“也不是邻里街坊。”
“啊?那是怎么回事?”
“是谷仓走水了。”
“谁家谷仓?咱家怎会闻得到?”
“却是城外的神锐四军屯田仓。”小儿子回道,“昨夜天都被映红了,至少一半。”
“快去咱家的粮米铺子。”
“啊?爹爹有何吩咐?”
“快去粮米铺子让他们打烊,把存粮清点一番。”
“哎,是。”小儿子应了话,连忙出门。
“但愿不要再添柴。”王财东自言自语道。
熊熊大火仿若烈日,不说靠近,便是睁眼瞧去都觉得发烫。渐渐地,火焰中的黑烟越来越多,随风腾空而起,顺着城墙自下而上,越过城头,散布在甲士之间。
远处的阔里牙看了看安西府城的窘态,活像个被人摸了炭泥的丑小子,这里黑一块,那里白一块。在烟熏火燎之下,城头火炮的威胁也大大减弱,显而易见的是,城外高台的修筑进度加快了。
李克桢所率的西夏先锋军,扑向兰州之后,并没有像凉州一样顷刻间攻城。而是做足了准备,利用包围兰州的机会,多次诱使兰州守军野战,并在黄河南岸西关堡附近全歼一营宋军,获其旌旗甲仗。
陕西路提督使王景安的赴援,也只造成了一些小麻烦,阿干堡被西夏先锋夺占后,王景安所部便缩回了马衔山一带,不敢轻易出动。
先锋军得以正式围困兰州。
看起来一切顺利的西夏先锋军,却发生了分歧,以阔里牙为首的南京道诸将,不满兰州这种钝刀割肉的苦差事,纷纷请战,要求收复故都兴庆府——这却是夏主李卓誓师时的夙愿。李克桢面色不虞的吵了几次,最后佯作无奈的同意了阔里牙的请战,拣选南京道精锐三万四千人,以阔里牙为副先锋统帅,北上收复故都。
而缺乏野战能力的兰州守军和各堡寨的宋军,只能眼看着西夏人分兵北上,却无法做出牵制。
王景安得知西夏人分兵的异动后,一度打算从马衔山渡过阿干水,与兰州互为犄角,牵制夏军。只是朝廷诏准叶承岩遗奏,下令要求王景安驻防陇西城,护卫连结陇右的熙、河等地与秦州的官道。当地乡兵也被召集起来,驻防各地堡寨。禁兵得以在秦州与陇西城集结。
虽则陇右禁军势大,与兰州城却无甚帮助。兰州知州陈元载连发求援文书,俱是石沉大海。侥幸送出的两只信鸽,也是李克桢故意放走,于他而言,安西府宋军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是熟稔于胸。若与阔里牙部野外对战,自然败多胜少。更妙的是,陕西劲旅不过云翼军与威远军两支,而他们恰恰就在兴、灵驻扎。那阔里牙就算吃得下,也得崩掉几个牙。
阔里牙倒没有表现的那么鲁莽。
与李克桢分兵后,他行军、部署很少专断,倒是与马赫德及贾巴拉伊尔的副将苏哈特时常聚议商量,并不因为二人爵等低于自己而凌迫,反倒显得十分热情。
三人都老于兵事,虽有向导和地图,却没有轻信,而是步步为营,稳步推进,沿河而下,会州等地只好闭门自守。而在应理被屠后,鸣沙不战而降。
这大大出乎宋夏双方的意料。
这导致阔里牙的前军马赫德部与云翼军救援鸣沙的两营骑军于峡口遭遇。双方杀至日暮,方才各自收兵,让阔里牙很是跳脚。因为云翼军的阻拦,神锐军三营步军先后抵达峡口布防,面对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的战场,阔里牙等人商议后,决定绕过去。
四月二十九,西夏人佯作攻击灵州,绕过了峡口驻防的宋军。云翼军尾随袭扰不成,被马赫德部缠住,阔里牙亲率翔庆军司兵马阻断神锐军和云翼军,在鸣沙河东岸将云翼军击溃,只是因为灵州的威远军来援,而未能歼灭。神锐第三军的步卒便没有这般运气,陷入苏哈特与阔里牙的包围后,大部分跳入鸣沙河不知所踪,约有一千余人投降。
阔里牙不作休整,下令三军强渡鸣沙河,穿过青铜峡直扑安西府城下。安西府南门守将闻警失措,没来得及于城外扎营。见到斥候和他身后的西夏军探马队便下令关城门,谢江泊得知时,西夏军已于城外立住阵脚,火炮纷纷推到阵前。无奈之下,谢江泊只是将南门守将斩了镇抚军心,便去匆匆布置防务。
相比起来,阔里牙则显得得心应手。除了吩咐人准备攻城一应事务,还将此前所俘获宋军首级筑成京观,威慑掳掠来的宋人百姓和安西城内的居民。
安西府不是鸣沙城。陕西路提刑使谢江泊及时接掌军政,很快朝廷就任命谢江泊为华文阁学士、判安西府事兼陕西路观察使。权力结构的迅速稳定,使安西府能够完成相应的备战事宜,在接到峡口之战的军报后,谢江泊便知道自己之前小瞧了党项人,立刻命令左近乡县坚壁清野,并派出护军甲士监督各军搜集粮秣。
在阔里牙闯过青铜峡,兵临安西府之前,平顺县[4]等安西府南部的乡县人户撤了十之四五,而阔里牙率军兵临安西府,派苏哈特部与自己的亲军去劫掠平顺县充实军资时,静西县[5]等地人户多数已撤到了安西府北面的西定州与省嵬城安置,也有少数去了灵州托庇亲戚。
因此阔里牙和谢江泊的第一次正面交手,就是残酷的攻城战。火炮的怒吼代替了粗鲁的谩骂。
怎奈安西府作为塞上坚城,实非凉州可比。阔里牙又因为与李克桢分兵,火炮数量不及凉州时一半,另有一桩难处,便是几次渡河,颇有些火药受潮,导致乏力乃至失灵。如此一来,两军便都奈何不得对方,僵持了十余日。
直到五月十二,身在兰州的贾巴拉伊尔给阔里牙送来石油。
阔里牙立刻将火药节约起来,吩咐翔庆军制作猛油弹,并找来苏哈特,让他去修筑土台以安置抛石机。
三日后便将第一批猛油弹打了出去,将没有防备的安西城烧的极为狼狈,马赫德率部登城险些成功。
今日则是第二次烧城。城头甲士俱有防备,口鼻无碍,只是眼睛受累。阔里牙见无机可乘,也有些失望。随即和马赫德讲道:“佘讨虏,可看得何处易烧么?”
“禀大帅,这种带瓮城的龟壳,自是肩部最易烧。”马赫德上前回禀,说完手指向了瓮城与主城的结合部位。
“不错。佘讨虏不愧久经战阵。”阔里牙笑道。
“大帅容禀。”马赫德并未受用自傲,反而进言道,“末将以为,烧垮城墙耗时太久,就算加以炮轰也不过是下策。”
“哦。你讲讲你的打算。”
“是。末将以为,攻城为下,野战为上。宋军野战非我敌手,全军皆知。若能野战则胜券在握。”
“不错。”
“现在烧城墙不能使宋军与我野战,反而更坚其守城之心。若要逼宋军决战,烧城墙不如烧城内。”
“抛石机道里不足,易为火炮所伤。”阔里牙摇了摇头。
“大帅,末将以为可以筑高台,增广道里。”
“那也聊胜于无,想要烧到宋军出城太难。”说道一般,阔里牙想到什么,“不过,倒是可以使诈。”
“正是。兵不厌诈。我等无需真个烧了城内,只要做出‘会真的烧城’的模样就足以逼宋军出城。”
“哦,详细说说。”
“是。末将以为,可以先筑高台,提高些许道里,将城墙后的民居烧掉几间。”
“嗯。”
见阔里牙不反对,马赫德继续说道,“然后做出向前修筑高台的样子。”
“装作步步为营吗?”
“正是。让那些宋人去修高台,便是被炮火损伤亦不碍事。到时守城兵将若是其出战,我等自然求之不得。若是其能沉住气坚守……”
“那我们就把高台修到护城河外面。”阔里牙笑道,“佘讨虏此策甚好。便就这般筹办吧。”
“是。”
“且让儿郎们打起精神,”阔里牙大声吩咐传令兵,“今日是夏至。让他们慢慢烧,莫让宋人天黑前得了休息。”
“是。”
[1]即今毛乌素沙漠中西部。
[2]即天德军治所。
[3]即商业谈判代表,多数是牙行牙人接受(多家)行社委托,就某(同)一标的的商业交易进行专业谈判促成有利于买方的契约,避免充分竞争引起的价格波动伤害买方利益。大观以后(主要是西元14世纪)卖方有时也会聘用这种牙掌柜来谈判,维护自己的利益。
[4]原来西夏时期的顺州治所。后降为平顺县。
[5]原来西夏时期的静州治所。后降为静西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