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冷雨
六月初一,申时以后宋夏两军各条战线都脱离了接触,只是互相戒备。谢江泊自是松一口气,他此前实在高估了宋军的野战能力。在灵活多变,娴熟默契的西夏军面前,其麾下的宋军就像是花甲老人一般迟暮。正视了这种差距,谢江泊便不再追求阵战,反而要求行军参军等人筹划避免阵战的方略。而后者给出的方略无非两种,要么夜战,要么车轮战。
前者并不能发挥宋军人数优势,谢江泊选择了后者。寄希望于车轮战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亦符合谢江泊战前筹划——用宋军的兵力优势拖垮对手。至于西夏人援军,此时谢江泊已将郭永瑞牺牲掉,派出使者下令郭永瑞坚守营垒。
灵州知州已另派人递来呈文,鉴于灵州空虚,已调入四营厢军守城,无法再为鸣沙河沿岸提供侦查和预警。
谢江泊只批了个“可”字,便重新投入军务,生死成败便在此一举。
陆朝恩并不知道最新的军情,他一直身处中军,与谢江泊的幕僚和行军参军们检查军资,他本能的觉得不妙。想到下午见到过安正芳的惨样,他还是忍住了没去问。富贵荣华在此一举,何必自取其辱。
次日,安正芳接到了新的方略,看后舒了口气,随后吩咐将佐,拣选乡兵参与进攻。谢江泊的车轮战开始了。
西夏人仿佛中了咒,只是坚守营垒,从不轻易追击。仿佛如今是宋军打到了东京道中兴府。阔里牙和李克桢虽然不合,但想法却都差不多,将硬骨头丢给对方啃。这想法当然不能说错,但阔里牙在车轮战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发觉了不妥。
“纪克虏,你以为如何?”阔里牙将心中疑惑说给了苏哈特。
“大帅所虑极是。那狗东西便是爬也爬到鸣沙城了,威远军不会这么从容的守营寨。”苏哈特气呼呼道,“哼,这狗贼定是虚晃一枪,诳我等卖命。合该斩了他下酒才是。”
“不必说这些气话。既然上了当,这仗便不能这么打。”
“但凭大帅吩咐。”
“通知佘讨虏,我们准备一次反击将宋军打垮。你也准备夺取灵州。这次不要顾惜子药车马,定要一鼓作气!”
“遵命。”苏哈特说道,“儿郎们憋得久了,正待杀个痛快。”
“那便尽速整备,明日便就发动。”
“好,末将先去告知佘讨虏。”
“这是新来的军情。”谢江泊将一份公文放到了三人面前,脸色像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校阅厢军安西军军都指挥使余本道看了看站在中间的安正芳,还是决定一言不发。最右侧的定远忠义社的乡兵头目却没这般讲究,他父亲倒是做过司封员外郎[1]。向谢江泊躬身行礼后,便拾取军情看了起来。
不一刻,便拍手道:“这是好消息啊。敌人援兵已经退走了。”
安正芳与余本道都一愣,他俩刚才看谢江泊脸色不好,都以为是坏消息。
没想到完全相反。
安正芳正要恭维一番,不防谢江泊直接说道:“既然知道了,那某便讲讲方略。”
三人自然洗耳恭听。
“首要一条,明天开始,诸军没有我的军令,不得擅自出战。”
“是。”安正芳闻言立刻应道。明天正是轮到他的,不料竟可以挂免战牌,正是求之不得。
“其次一条,明天开始兵退斩校,校退斩将。无论是忠义社还是厢军或者禁军,一视同仁。”
“是。”三人应道。
“最后一条,斩一级的赏金,从五贯改为十贯。厢军、乡兵,一视同仁。”
“是。”
六月初四当晚,宋军谢江泊所在主营上空升起两黄两绿号炮,随后宋军发动了一次不成功的夜袭。被西夏军杀伤一千余人。
六月初五,清晨。
西夏军营依然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昨晚发生过战斗的杂乱痕迹,随着生火做饭,营地才渐渐热闹起来。用过酒饭的西夏军队很兴奋,他们终于可以出击:是让这群乡巴佬见识见识如何打仗的时候了。
不过与往常不同,宋军这次仿佛睡懒觉了。他们一直闭营不出。
西夏人的应对方式很简单,打上门去。
他们迅速将火炮集中在一处,共约九十余门堪用的火炮,其中有二十门是连夜调来的。它们不断的发出怒吼,将一处处营栅打穿,将一座座哨楼轰塌,将一个个炮垒削平。不断的消耗着宋军将士,不断地消耗着夏军的火药储备。
“啊!”一个宋军乡兵临死前发出惨呼,身边的同乡也崩溃了,放下兵器转身要跑,却被身后督战的指挥使一刀砍翻。
“别怪俄不顾同乡情义!”那指挥使一翻手腕,耍了个刀花,“哪个要是跑嘞,那是害了大家性命,也害了家中父母兄弟。官家还有宰相公,手里握着咱们名册,跑到哪里能逃得过?家里还要拉牛刨坟。如何对得起祖宗?别说大帅还放赏!”
“都看看,都看看呵。”那指挥使用刀拍了拍钱箱,随即挑开钱箱,“都是真金白银的现钱,要交钞有交钞,要银饼有银饼。一刀下去,一个脑袋就是一万文。乡里一亩好地才五千文,一颗脑袋便是两亩地钱。”
“别看俄,俄的脑袋不值这么多。等那些瓜娃子上来,你们拿多少,我给多少。骗人不是娘养滴。”
对生命的珍爱并不是单纯依靠刺刀或者金钱所能超越的,但二者如果能结合起来,往往能达到超越的效果。
至少对今日宋军来说,效果不错。最令谢江泊担心的乡兵防守的区域并没有发生溃逃。偶有的几个逃兵也被就地正法。他正待吩咐让厢军和禁军接防,却不防脸上突然一凉。
伸手一摸,竟是几滴冷雨。
很快变成了十几滴,几十滴,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宋夏双方不得不罢兵。
阔里牙暗叫晦气,才用未久的大炮多数来不及保护,便被浇透,火药也是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进攻被打断,让他准备好的突击部队没了作用,原本打算突击几个明显是乡兵防守的区域:通过之前的麻痹,对方守将已经被骗过。如今却是功亏一篑。
谢江泊则是欣喜若狂,他立即下令,所有参战的部队穿上蓑衣与蓑鞋,列队后准备雨战。
没错,谢江泊不打算让西夏人有休息的时候。雨战更加耗费体力,西夏人也没有能力在夏天为所有士兵提供雨具。西夏人最擅长的阵地战也会大打折扣,这可是真的要在烂泥塘里打一场了。
阔里牙接到宋军出营的报告后也愣住了,想了一会才说:“那就让他们来吧。看看是稻草人厉害,还是马夫厉害。”
“大帅,您不能犯险。夺营破寨是我等本分,大帅万万不可轻忽,陕西局面尚需大帅维持。”护军都虞候拦阻道。
“某既是经略使,便是率臣,岂有不临阵之率臣?”谢江泊浑不在意,一边指挥仆从给他着甲,一边回答着护军都虞候。
“可是……”
“行啦。某又不是去冲阵送死。乔督军总要与我同行的。护军们某也信得过。”
“那好。”护军都虞候不再争执,“卑职先去检点人马。”
“去吧,去吧。”
“陕西经略使谢”“端明殿大学士”两面大幡高高的竖起在谢江泊马后,顶风冒雨,随着谢江泊的前移而挪动。中军将令已经下达,各军主将必须亲临阵线。因此一时宋军阵前一片旌旗大幡,让人看起来像是一场隆重的皮影戏。
“可惜火炮不能用。”阔里牙看了觉得可惜,“错过这许多大好头颅。”
不过这种春秋古风的行为,还是让连日苦战的宋军士气得到恢复。谢江泊并不擅长阵前鼓舞士气,他也不是将门出身,有什么战功赫赫,或者战功赫赫的祖宗。他只好靠自己的一点一滴,一饮一啄来鼓舞或者温暖士卒的心气。让他们不至于在这场冷雨中,怀着怨气走向生命的终点。
滚滚人流,涌向了西夏军的各处营寨。
因为绝大多数火炮失去了作用,宋军得以付出微小代价就抵达营寨外一百步。不过哨楼望台里仍旧可以射出铳弹,偶尔倒下的宋军,提醒着彼此战斗还在持续。
“不要急。还是车轮战。”谢江泊吩咐道,然后几个传令兵就飞奔而出。
“纪承威到底怎么回事?”阔里牙高声问道,“不是说威远军已经撤了吗?”
“禀大帅。威远军此前布置了许多泥坑和沟壑,道路泥泞之后更加难行。不过纪将军已经抛下辎重率一半步军赶来了,约半日便到。”
阔里牙转而问向另一个信使,“佘讨虏怎么说?”
“最少半日才能过来。天德军像树胶一样难缠。打不过佘将军,便百般骚扰。大军渡河并不顺利。”
“等等。之前好像说有宋军在唐徕渠上游筑坝。”阔里牙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去告诉佘讨虏,渡河时务要小心。”
“是。”信使说完,便告辞离开。
“你既从纪克虏那里来,可知道威远军去了何处?”
“大雨之前,有斥候看到威远军往灵州方向去了。”
“哦?”阔里牙有些不解,奇怪道:“灵州吗?”
“报!大帅,后营的塔里尼副将说发现宋军斥候。”
“哪部人马?”
“雨势太大,可能是威远军。”
“妈的。”阔里牙骂了一句,走出大帐。
宋军已经更换了五轮,第六轮出营的是乡兵定远兵和部分神锐军禁军,后者为了更好的作战效率,只带了斗笠而没有穿蓑衣。其余的乡兵仍旧穿着蓑衣。
谢江泊解开了蓑衣,想亲自去鼓车擂鼓助威,但被护军都虞候拦住马头挡回。
“帅旗定则人心定,如今大帅擂鼓,帅旗必然后撤,卑职恐适得其反。”
谢江泊细想之后觉得乔虞侯说的是正理,便回转马上,下令帅旗前移。这次护军都虞候没有拦住。谢江泊不断的策马,帅旗不断的前移,左右的各营主将旗帜也纷纷前移,士兵们也感到了压力和兴奋。
郭永瑞没有准备蓑衣什么的,他只是按照军令行事,赶来与大军汇合,围歼溃军。没想到溃兵没见到,倒是遇到了扎手的西夏精兵。对方往来驰骋,很见功底。郭永瑞不知对方数量多少,只得下令全军下马,保存马力,徐徐而进。
塔里尼却是被宋军的从容此吓了一跳,大雨滂沱,情势紧急,已不容他多做侦查。可是看着郭永瑞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他心里也没底:宋人来了多少援军?
他不知道宋人有多少军队,只知道在陕西有八万禁军和大约五十万民兵分布在各地。这是个可怕的数量,尤其是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
他向中军退却一阵后,觉得不妥,又实施了一次反击。郭永瑞马军步阵,打的夏军精锐十分狼狈。这倒不是郭永瑞突然得了什么仙术,实在是道路难行,有时候夏军坐骑自己就会摔倒。在官道上的战斗持续时间很短,精擅战技的西夏人,在泥泞的道路上被数量优势的威远军淹没。
塔里尼没有任何犹豫的撤退了,而且不是阔里牙所在的方向,他退往了大河方向。他希望引诱宋军来追击他,然后联络苏哈特部,看能不能给宋人点教训。
郭永瑞没有追击塔里尼,主要是检点斩获之后,因为雨势太大,威远军没有发现塔里尼退却的准确方向,郭永瑞索性率一营殿后,其余四营继续赶去与谢江泊麾下会合追击溃军。他以为击败的塔里尼派出的小队就是溃兵的一部分。
等塔里尼发觉失策,重新再追上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狼狈撤退的阔里牙大军。彼此掩护才退到鸣沙与马赫德、苏哈特部汇合。
那时,这场冷雨已经结束两天了。
[1]富家翁多数能捐赠得到的名誉官职之一,没有任何实际执掌,只是公民权利上更为平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