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合围
兰州城外,雨幕之中。
西夏军三处营寨显得若隐若现,只是偶尔传来示威的炮声。那是由安放在炮垒中的轻便火炮发出的,炮弹散落毫无规律,自然也不指望能中的。
李克桢看过雨势,放下了帐门,回到军帐中。
李克榇连忙正经坐好,贾巴拉伊尔的神情则没有变化。
“近日雨势连绵,大军补给不便。范将军不可误了军务。”
“遵命,大帅。”贾巴拉伊尔洪亮的声音响起。
“贺兰将军,既要合围宋军,你率本部兵马当先开道。”
“遵命,大帅。”
“李破虏,贺兰将军既出,你率所部厚张两翼,勿使游骑近前。”
“遵命,大帅。”
“圣上亲军实乃大夏柱石,便由七殿下做中军,与某共行止。其余东京道兵马自为后备。”
“如此倾巢而出,大帅不担忧兰州之敌,亦不担忧陇西城之敌吗?”李定肇问道。
“宋人安逸日久。将不通略,兵不知法。某虽三千兵何惧之有?不知七殿下所虑何事?”
“谨遵帅令。”李定肇索性做出一副从容的样子,结束了话头。
李克桢一军主帅,这般话说出来,李定肇自然无能为力。总不能真让李克桢率三千兵守营。此时党项兵精将猛,瞧不起宋人是军中上下共识。在攻克凉州后的一系列战斗中,西夏兵将明显感觉到宋人不如罗马人能打,甚至也不如古尔人和大食人。
即便贾巴拉伊尔明知自己被李克桢挤兑,也绝不会认为自己一万兵挡不住兰州与陇西城宋军的进攻。李定肇心知若露出这种意思,反叫帐中其他人看了笑话。而且自己刚刚以都总管职代理侍卫亲军左军军务,正是需要扬威张名的时候,说了这种话,只是让人背后耻笑,并无半分好处。
贾巴拉伊尔果然没有分辨,李克桢趁着达成一致,便宣布大军四日后拔营,而贺兰牧雪则要先行一天。
散会后,李定肇与贾巴拉伊尔同路,一起回到侍卫亲军营寨。李定肇进帐时便屏退了随从,只留一个心腹相随。因此讲起话来便随意。
“范将军不必担忧,某这里还有一二千十字奴军,俱都是锻炼扎实,以一敌十。且留在你这里就好。”
贾巴拉伊尔愁眉未展,但仍立刻谢道:“多谢殿下襄助。不过某并非担忧兰凉有何反复。宋人兵马虽众,但以某观之,久疏战阵,非但器械不精,格局也很古旧。末将以为,夏兵以一敌三犹有胜机。”
“哦?”李定肇笑道,“范将军不怕被耻笑胆怯么?李克榇那厮与某讲,夏兵能以一敌百,贺兰小儿也说能敌二十。”
“兵凶战危,岂能儿戏?”贾巴拉伊尔摇了摇头,“终是地理不熟,天时亦不得用。况且宋人不惟使禁军作战,还驱使民兵。那些民兵若是阵而战之,无人是一合之敌。只是他们袭扰大军粮道,或者诱杀侦骑,令诸军勇士烦难。最可虑处是数量众多,仿佛杀不绝一般。”
“这些乡兵多数是各地乡绅自保之用,只要不去搜刮他们,料来也无甚烦难。”李定肇想了想说道。
“话虽如此。但十万军兵,每日所耗非小。皆仰赖东京道是不成的。”
“哼。那对狗兄弟把东京道祸害的够呛。等班师回朝,某定要狠狠弹劾一番。”
“某却是只顾得眼前。”贾巴拉伊尔苦笑道。
“范将军究竟所虑何事?”
“殿下不觉得李大帅答应的太痛快了吗?”
李定肇闻言一愣,随后想了想,也渐渐皱起了眉头,疑惑道:“难道是要争功吗?”
“大帅,方才贾巴拉伊尔那厮去七皇子那里了。”重新回到帅帐的李克榇向李克桢禀道。
“嗯。坐。”李克桢仍旧盯着沙盘想着什么。
不一会,先前离开的贺兰牧雪也回返,中军将索里不哥也随后进帐问安。
“嗯。你们来这边。”李克桢吩咐一声,三人便聚拢到沙盘旁边。上面河川山丘纵横,并不是兴灵的模样,贺兰牧雪看了一眼,便知道缘由,李克榇想了想也恍然大悟。只有索里不哥皱着眉头问道:“大帅,这不是兴灵的地形,是不是那帮杀才糊弄人?”
“你这急躁性子要改。”
“是,大帅。”
李克桢指向沙盘上一处绵延的丘陵地带,说道:“这是马衔山,我们这次真正的目标。”
三人没有人异议,只觉得理所应当,静候训示。
李克桢继续道:“如今我们与宋人对峙月余,左近山川道路,村落人户已经探实,识作的士绅也颇有一些,虽然不能尽信,但也算地利人和与宋军共之。”
他抬手一指地图上没有标名字的城池说道:“这陇西城正当要道,自来西域入陕,以狄道转渭水最为便捷。攻取安西府不过扰人耳目。我不会作那舍近求远的蠢事。不过有那一万骁骑军在陇西城,这兰州便不得攻下。”
索里不哥面露不解,但是没有问。
李克桢也不会搭理他,继续说道:“这次假意赴兴灵合围宋军,正是要将这万余骑兵调出陇西城。这马衔山与清水河,便是为他们选的墓地。”
“大帅英明。”李克榇连忙拍马。
“大帅英明。”
“大帅英明。”
“贺兰将军。”
“末将在。”
“今次你做先锋,要走的快,马匹多带些。先去会州城下示威,收到李破虏消息,即刻兼程回返,拿下会川城和定西城,勿使宋军逃回陇西城。”
“遵命。”
“李破虏。”
“末将在。”
“你只管四出侦骑,声势要足。收到中军令后,即刻分为两支,一支向东,夺取会宁关后,前往定西城与牧雪合兵。另一支你亲领,自东关堡过汝遮谷,造作浮桥后,再于定远城与龛谷堡之间设伏。如有宋军入伏即刻歼灭,若两日没见宋军,往清水河去。许你便宜行事。”
“遵命。”
“索里不哥。”
“卑职在。”
“你从中军中选三百精锐,分作十队,明日起前往马衔山与清水河探查,并准备圆木、铁链。遇有宋军大兵船即刻放木扯锁,勿使其顺利得过,其余人往来交通消息。”
“是。”
“某会自率中军,与这位小王都校在清水河畔手谈一局。想必两日内自见分晓。”
“大帅虎威,宋丑何堪一击。”李克榇说道。
“不许轻敌。”李克桢瞪了李克榇一眼,“尔等谁若轻敌坏某好事,定斩不饶。”
李克榇忽地觉着脖子发凉,没来由的摸了摸后颈。
贺兰牧雪与索里不哥随即离开典置军务,只有李克榇留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
“大帅。那个,那个若是不去兴灵合围宋军,七皇子那里是不是交代不过去?”
“交代什么?”李克桢斜睨一眼李克榇。
后者讪笑两声才说道:“那阔里牙手里三万余兵马,若是有个闪失……”
“你不是说‘夏兵勇悍,以一敌百’吗?”李克桢笑道。
“那,那,那不是喝了酒胡吹吗?”李克榇脸色一红,辩解道,“再说,再说末将是骗骗那七皇子罢了。哪能,哪能当真。”
“行了。你自己不糊涂,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要是……”
“哼。”李克桢冷笑一声,“阔里牙三万余兵马打了个败仗,某也是三万余兵马,打了个胜仗。你说某有何要交代?”
“话虽如此,可是七皇子在军中。临庆府定有小人拨弄口舌的。”李克榇说出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愿意比刀剑,某自然比刀剑。他愿意比口舌,某自然——还是比刀剑。”
“这,倒是没有退路了。”
“既然回返中原,还要什么退路。”
帐中气氛一时凝结。
“再说了。那阔里牙也是久经战阵的,哪里便会这般就输?只是赢起来不容易罢了。”李克桢笑道。
“大帅所言极是,不过也是全凭大帅算无遗策,连宋军的方略都告与他。若是还输了,那真真不是个人。”李克榇也配合着缓和气氛。
安西府,后宅花园。
原本的亭台楼阁已拆的差不多了,资材存入军中备用,谢江泊也算不准何时才能了局,因此这些准备便及早做了。
空荡荡的花园中,便只余一潭死水——昨日谢江泊下令封闭了入水口,节约水源。四人分作两行,三人并肩随在谢江泊身后。
“便就这里吧。”谢江泊站定后说道。
四人恰好站在花园的中部,身侧就是一个浅坑,那原是一座亭子的基坑。
“有劳二位都校夜来险地。”谢江泊向郭永瑞和安正芳拱手说道。
“谢帅客气。”
“不敢当,不敢当。”
郭永瑞和安正芳连忙作揖还礼,生怕哪里缺了礼数。
谢江泊倒未在意,转头说道:“亦烦请陆押班做个见证。”
陆朝恩一言不发,只是点头后恭谨的回礼。
谢江泊见他一副不发一言的表态,倒是很满意。随即讲起正题:“连日来大雨延绵,西贼火炮无大用,正是我等合围之良机。”
合围?安正芳与郭永瑞诧异的互望一眼,察觉到彼此都不知情,随即放下心来。只是听候训示。
“安都校,四营步卒何时能到?”
“禀谢帅,卑职自盐州赶来时已下令拔营。只是道路不畅,或许明日才能到灵州。”
“好。郭都校,粮秣可曾备足?”
“禀谢帅,卑职来前已点验过,夏州实来粮秣二十九万石,可支大军半年之用。”
“嗯。今次乡兵亦要出战,粮秣支应不能有闪失,料敌从宽,便以十万兵马十日苦战来筹备。”
“是。”郭永瑞和安正芳异口同声的说道。
“那便说说合围的事。军中自有沙盘,地图。二位可回去自参详。”谢江泊说着,从身畔拾了半截短棍,蹲在基坑的新土前指画。其余三人也连忙蹲下。
不一会,便有大概的山川形势显出,三人都瞧出是安西府与灵州之间的形貌。
“这里是安西府,这是怀恩县[1],这是静西县。”谢江泊随手指画,“这是一个三角形。”
安正芳、郭永瑞连连点头,示意明白。陆朝恩竟也点了点头,谢江泊有些意外,但没有过问。
“这个三角形内的区域,就是我们决战的主战场。”谢江泊说道,“我会让云翼军等安西府兵马,除了守备城墙的部分乡兵,全部出击,向这里的西贼营地猛攻。”
谢江泊重重在“安西府”和“静西县”之间重重一点,呼口气才说道:“这里是西贼中枢,轮不到那贼酋弃车保帅。怀恩县城由几个乡贤保下,西贼没有驻兵,这里须得安都校拿住,那四营步卒换威远军旗帜,自灵州登船,顺流直下,务要在某出兵前一日,拿下怀恩县,驱逐西贼侦骑。次日与某夹击西贼中枢。”
“是。”安正芳先应下才问道:“不知怀恩县北面西贼如何料理?”
“自有人料理。”
“是。”
“郭都校与安都校所部换旌旗后,便从灵州出发渡过鸣沙河与大河,收复平顺县,驱逐附近西贼。”谢江泊在简易地形图上画出了平顺县的位置,“务必多带乡兵与粮草。夺取平顺县后,便调两千乡兵去唐徕渠筑坝。”
谢江泊说着在平顺县西侧花了一条通往安西府的细线,来表示唐徕渠。
“是。”郭永瑞心里虽然觉得诧异,但识趣的没有多问。
“其余乡兵一半筑垒扎营,一半去破坏道路。”谢江泊继续吩咐道。
“破坏道路?不是在大河峡口筑坝吗?”郭永瑞没忍住问了出来。
“陕西路的军情便如筛子一般,职方司没有清理干净之前,某亦不肯吐实情。今日在次讲说,便只有我等四人知晓。且有陆押班见证,若仍有不谨,我们三人便一起摘了脑袋,省得误国误民。”
“谢帅算无遗策,定能旗开得胜。”安正芳连忙说道,“卑职一定谨按方略。”
“谢帅运筹帷幄,计虑长远。卑职以为可期必胜。”
“不说闲话。”谢江泊笑了笑,“合围那日,或晴或雨,这是拿不定的事情。某于破坏道路并无强求,只有一条。”
“谢帅但有所命,卑职肝脑涂地亦必成功。”郭永瑞坚定的说道。
安正芳听了脸上笑意不改,但心里很是佩服——到底是读书人,肝脑涂地都出来了,也不怕不吉利。
“好志气。”谢江泊夸奖一句,“某不管晴、雨,只要贼马不得弛,贼车不得行既可。”
“卑职牢记在心。”
“如何处置唐徕渠以西贼军,某许你便宜行事。但夜里若是见到两绿两黄的号炮,你务必从速拔营,向静西县进攻。”谢江泊说着在“平顺县”、“灵州”、“静西县”上虚画一遍,“这是另一个三角形,若是一切顺遂,我等将在此间追击溃敌。”
修坝的两千人只怕没有好下场。郭永瑞心里这般想,嘴上却不敢迟疑。
“卑职谨遵军令。”郭永瑞表完态又建议道,“若是修筑栅栏,既可破坏道路,又能阻拦逃敌。卑职以为或者可行。”
谢江泊闻言摇了摇头,搞得安正芳心里开心的要死。不料谢江泊却道:“某既许郭都校便宜行事,这种细务便由都校自专。某只一条要求,贼马不得弛,贼车不得行。”
郭永瑞心里终于安稳,躬身应命:“卑职遵命。”
“启禀谢帅,”安正芳说道,“贼马不得弛,云翼、威远亦难以逞威。是否使郭都校留些通路?”
“不必。”谢江泊断然拒绝,“这次合围,某就是要在这烂泥塘里与西贼决一死战。不止诸乡兵、厢军、神锐军要如此,云翼、威远亦要如此。”
“卑职遵命。”郭永瑞和安正芳同声应命,不过心情各有不同。
[1]即原本西夏的怀州,宋朝收复后,降为县,改称怀恩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