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援军
六月初一,绵延一周的夏雨终于停歇,大河河水暴涨,鸣沙河两岸来取水的宋、夏两军军士倒是省了脚力,互相谩骂一阵,朝天放几响铳,便各自回营,十分默契。
忽地远处一声鸣镝,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鸣镝响起。取水的宋军士兵立刻抛下水桶,大步狂奔逃向会州城。很快,城上燃起了烽火,遍布柔狼山与屈吴山的烽火台随后纷纷被点燃,超过一万敌军向北侵攻的情报不到半日便递到了韦州守将仁多明诚手上。
他生性谨慎,不敢怠慢。与烽火台核实过后,便立刻派心腹家人乘快马换快舟,急急向灵州告警。
灵州守将此时已换成了云翼军副都校黄建功,他前伤未愈,但已可料理公事,便与一百多云翼军伤兵留在灵州,本人则替昨日出城的郭永瑞代理灵州军务——他的军衔比渭州蕃骑都指挥使冯敬高上半阶。一拿到这份军情,他便觉得头皮发麻,强自镇定下来,抄起军情便去寻灵州知州濮永道,后者是名义上的灵州军政最高长官。
二人并未商议得好主意,召回郭永瑞所部当然不行——郭永瑞不会听他们的,劝阻谢经略已然不及,此时只怕两军已经开战。二人不敢自专,除了加紧灵州地区关防外,只好派人兼程赶赴谢江泊处告警。黄建功还特别加派了人手,分乘舟、马以图万全。
濮永道所料不错。当灵州派出告警使者时,谢江泊已经亲自出城指挥战局。宋夏两军也已然接仗。
最先接仗的却并不是谢江泊或者安正芳麾下。而是从省嵬城赶来的天德军与河套蕃军。后者多数由契丹内乱时,不愿附逆的西京道诸部投效者子弟组成,原本高庙时威名赫赫的河套蕃军早在穆庙时就并入天德军中。他们先一日从省嵬城出发,绕行唐徕渠,溯流而上,今晨已经与安西府西侧的西夏军交手,双方互有斩获,但因为道路泥泞,陷马覆车不少,想要偷袭已是不能。
河套蕃军略好一些,他们服色不同于宋军,也不以旗号指挥,只管看头领,听号角,聚散随意,颇似西夏军中的北界诸节度兵马。他们成功偷袭了西夏人在怀恩县北部的营地,不过他们不擅阵战,在营寨里反倒被西夏人打的节节败退,从占了半个营地到退出营寨,互相对峙。好在他们凶性一起,便不肯认输,两下里你来我往打的热闹,死伤却不多。只是这营西夏人被钉在寨中,动弹不得:之前两次小股兵力出营作战,皆被河套蕃军硬生生冲垮。
那西夏将领倒不着急,他算准了这些蕃军只是凭一己血勇之气硬撑,并无甚本领。只待午后再与其决胜负。
谢江泊昨日已收到安正芳收复平顺县的军情,随即动员诸乡兵与禁军。今早一收到河套蕃军破营的军报,立刻检点兵马出城与西夏军决战。
大军才出城门,便收到消息,河套蕃军被西夏人打出了营寨。谢江泊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反正牵制住那一营西夏人,不使安正芳的神锐四军腹背受敌即可。
宋军闹出如此大声势,阔里牙自然早有所闻,自得知马赫德部与天德军交手,便心生警惕,这似乎宋军与之前方略有所不同。随即便动员翔庆军等部,着甲备铳,十几门保护最好的火炮和所有没受潮的火药集中起来对准安西府方向。
不管宋军要做什么,总是要靠铳炮来说话。
宋军在城内南北校场整军,然后自东门鱼贯而出,编作方阵,才徐徐向南进军。
渐渐升高的日头,烘烤着湿润的空气,让人如在蒸笼。
阔里牙收到宋军大举出城的报告后,也让翔庆军整顿部伍,按照西夏军操典,转作横阵,而骑兵护卫在两翼。
看着望远镜中徐徐而来,方方正正的宋军方阵,阔里牙笑道:“真是陈旧啊。若是宋人的古董我就收下了。可惜不是。”
“那就只好砸碎它了。”阔里牙的副将说道。
“对。砸碎它。”
宋军首阵是神锐第三军第二营第四指挥。整齐威武的方阵慢慢停了下来,刀盾手有的护住四角,有的隐在阵中。钩镰枪手和长枪手则分别准备刺杀。铳手们则慢慢将火绳点燃,插在绳罐上。
他们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身后的友军与他们形成军阵,或一字型,或品字形,或十字形。
“砰砰砰”
他们首先等来的是像火铳齐射一样密集的火炮声。
谢江泊强自镇定的放下望远镜。
“让诸军阵不必一字展开。”他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避开敌人炮击正面,从两翼进攻。”
“是。”
“让神卫营尽快上来。”
“是。”
安正芳比谢江泊略好一些,因为他袭占怀恩县时已经入夜。西夏人无暇夺回,次日北面的西夏人又被缠住。他只需面对怀恩县西南的一营西夏人,约三千人。不过他打着威远军的旗号,虽然全都牵马步行,那一营西夏人也没有贸然接战,只是派了几队侦骑试探。
安正芳尝试两翼包围敌军时,被敌人看破,直接列阵退走,向西夏人中枢边打边撤。安正芳的围歼战并没有成功。不过他的损失也不大。
与谢江泊重新联系上之后,便接到了从东面压迫西夏军阵线的命令。而巧合的是,先前一直避着他的那营西夏军竟是攻了出来。他连忙调了一营兵马迎战,担心不敌,又另调一营兵马夹击那营西夏军。
安正芳当面的西夏军中。苏哈特静静的看着对面的调动,向身旁的一个青年将领问道:“你觉得敌将如何?”
“有些糟糕。”
“那就交给你了。”苏哈特闻言点点头,说完就策马离开,赶去阔里牙所在的中军。
“让炮兵集中起来。”
“是。”
“萨合麦部立刻转做纵队,向远处半高土丘进军。拿下土丘后,布置炮垒。”
“是。”
“勒吉部转做纵队,从敌军东、西两营之间穿插过去后,转做横队。”
“是。”又是一骑飞出。
“台密合部转做纵队,从敌军东营中间两阵之间穿插过去后,转做横队。”
“是。”
“武哈良吉部横队前进,接敌一发后,向萨合麦部所在退却。”
“是。”
“其余两部保护炮垒。”
“是。”
“所有骑兵,跟我来!”
“是!”年轻将领身旁的骑兵们高声应道,随后发出各种呼喊声。
渐渐地,三四百骑汇聚成线,跟随一个年轻将领冲出军阵,向西面的那一营宋军冲去。
宋军营将恪守操典,见状下令整阵,随即各指挥下令停止行军,纷纷整理阵线,刀盾手喊着口令,长枪渐渐伸平,钩镰枪则含而不发,且等着对面的傻蛋上前送死。几个长牌手则支撑着布幔,以图阻滞敌人抛掷的霹雳投弹。
年轻将领率军于阵前一箭地转向,随着宋军几声铳响,西夏军骑兵分作两支绕过一字排开的宋军方阵,断断续续的放铳声中,并没有一人落马。反倒在五座军阵的北端再次回合,彼此发出呼喝与欢笑,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直娘贼,这狗蕃子怎地不去唱戏。”望远镜中见对方毫发无伤的掠过军阵,安正芳气道。
最靠近西夏骑兵的两个指挥已经变换了战阵,按照宋军操典,这时候应该变成楔形阵,使敌军无法往来驰骋。紧接着后面的三个军阵也动了起来,或向左,或向右,渐渐展开。
此时东面的那一营宋军人马却有些苦涩。他们之前见到西夏人转做细长的纵队,本来非常欢喜,正要迎头痛击。却不料对方根本不接仗,而是灵活而迅速的穿过两个指挥之间的缝隙,在自己的身后迅速转成横队。因为宋军铳手多数配在阵前,临时调动多少有些混乱,所以反倒是快速行军后又展开横队的西夏人先行开火。
西夏人的横队与宋军不同,他们的横队中间是三排长枪手,一个火铳手也无,而长枪手的左右两翼,则各有六排火铳手,轮流向长枪手正面的宋军开火,一时间铳响不绝,犹如节庆时放鞭炮一样。对面的宋军则有人陆续中弹倒地甚至被打碎四肢,血色浸入泥泞的土地,迅速化作黑色,闻起来就像是空气中的硝烟一样刺鼻。
“这狗贼使诈。”安正芳已然明白自己上了恶当,连忙补救,“让崔老三和齐金牙各派三个指挥,去兜住他们,不要让那几个纵队合兵。”
“是。”
“让他们骑马快去!”
“是!”传令兵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便去下令。
“让李老五和褚大贵别站着挨打,我们人多,动动脑子。”
“是。”
西夏人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萨合麦部夺取土丘之后,开始构建炮垒,安正芳得知后,用望远镜看过,果然上当,命令李俭和褚士淳抽调四个指挥去攻破那“炮兵阵地”,却落入西夏人炮兵的射界中,反被杀伤不少士卒,绕道强攻两次土丘也是灰头土脸的败退回来。
那西夏年轻将领,率领骑兵在宋军各军阵之间驰骋,或者阻断支援,或者迟滞进攻,还有一次直接冲阵,让猝不及防的第二营第五指挥溃退。
好在安西府派来的乡兵及时赶到,与禁军一起凭借数量优势稳住了阵线,那年轻将领见事不可为,便下令各部退走,安正芳不甘心,正要派人去杀上一阵,却被一封军情浇个透心凉,连忙止住军势,转作防御。
“奇怪。这人竟没有被激怒吗?”那西夏年轻将领自言自语道。随即下令各部汇合后整队,不再想安正芳的古怪。
安正芳此刻汗流浃背。全是冷汗。
他手握灵州送来的军情,又想到方才两军交兵的情形,这午后骄阳也不显得多么暖和。
谢江泊的护军都虞候打量了安正芳一会,问道:“安将军,可是受了热风?”
“没,没有。”安正芳立刻回道,“可是谢帅回来了?”
“还没有。”那护军都虞候摇了摇头,“安将军可要到便帐更衣?”
“不用,不用。”安正芳拒绝了,“某在这等,在这等就好。”
过了不知多少岁月,安正芳终于盼来了谢江泊。
“安都校有何公务?”
“禀谢帅,这是灵州紧急军情。”安正芳连忙将那军情递给了护军甲士。
谢江泊接过心腹甲士转呈的军情,展开一看,便又合上。
“嗯。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谢江泊说道,“还有其他公务吗?”
“那敢问大帅,我等方略是不是要变一变?略微变一变?”
“嗯。今夜我军要袭营,安都校有兴趣吗?”
“袭营?”安正芳想了想白天的战斗,“是不是太过凶险了?”
“那就一切不变好了。”谢江泊正色道,“若方略果有变更,某一定告知安都校。军中只有军令,没有讨价还价。”
“是。卑职想差了。卑职这就回营整顿兵马,与西贼决战。”
“嗯。”谢江泊点点头,“今日想必安都校也有心得。阵战夏兵更强,须得扬长避短才行。”
“卑职明白。”安正芳愣了一下,随即告退。
阔里牙看了看沙盘,又看了看刚刚回到帐中的苏哈特,问道:“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张忠元将宋军击退了,只是觉得宋军最后的举动有些奇怪。”
“奇怪?”
“嗯。那个宋将不像是威远军的郭永瑞,部伍也不似威远军精锐,却没有上当追击张忠元。从旗鼓来看,宋军是突然停下的。”
“这些宋人,只会耍小把戏。”阔里牙不以为意的说道,“佘讨虏那里怎么样?”
“天德军徒有其表,佘讨虏说今晚可以派六千兵马来中军。”
“嗯。让他们多打火把,给这位谢经略送个‘定心丸’。”
“是。”
“你那里呢?”
“的确有不少人在修坝,不过不是在大河而是在唐徕渠。”
“哼。虚张声势。”阔里牙不屑道,“若是不错,这夺了顺州的便是威远军。一旦我这里成事,你便迅速截断他们回返灵州的通路。”
“是。”苏哈特想了想问道,“现在去夺下灵州如何?毕竟那里已经禁军已经空了。”
“嗯。还是等我打掉谢经略吧。此人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若是让他再缩回去,我们还要费不少气力。”
“末将明白了。”
“报。截获两名宋军使者。”两个中护军进来禀告,随即呈上两封蜡丸,“有缴获军情在此。”
苏哈特上前接过,转递给阔里牙。
阔里牙一看眉头皱了起来,吩咐道:“将那两个带进来!”
“可是有什么不妥?”
“于宋军自然是大大的不妥。”阔里牙将两份一样的军情交给了苏哈特,“秃鹫来的好快。”
苏哈特看过军情后,也皱起了眉头骂道:“这狗运气!挑的好时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