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为了治病,我喝了五年中药。每天三次,早饭前、晚饭后,中午的那一次要和午饭错开。那是一段炼狱一样的日子。
加热后的药汤,闻着就特别让人排斥,可还得咬牙喝下去。喝完了汤药,什么都吃不下了。还要忍住别吐。吐了还得重喝。味觉和嗅觉被药味强势入侵,整个人像在苦水里泡过一样,就算吃再多的糖也无法完全把药味从口腔中驱除。药味绵长,久久不散。五年哪!我的味蕾在适应了中药后,对一切其他的味道都已麻木。我的心,也和那褐色的药汁一样苦涩。
我是不知道美食的滋味了。曾经是吃货的我,再诱人的美食也无法让我的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一会儿,所谓的美味对我也彻底地失去了吸引力。
中药是有效的。慢慢的,我的身体有所好转,汤药逐渐减了一些,但还是要天天吃。那时我依旧提不起食欲,父亲愁白了头,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改善着我家的伙食。
家里平时都是父亲掌厨,身为教师的母亲工作非常繁重,帮不上什么。偶尔过年过节忙不过来,母亲才会给父亲打打下手。我服药期间,父亲尽量少做荤腥,变着法子搭配着各色素菜,以满足我们三姐妹“吃货+病号”的胃。为了“就和”我,姐姐和妹妹也只能和我一同“吃素”,好在我们姐妹关系很好,又因为父亲做的饭好吃,我们仨才并没有因为“吃”打架。
父亲常常给我单独开小灶,想要重新唤醒我的食欲。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知道了我最喜欢吃他做的清炒土豆丝。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在又经历一场大病之后,我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飘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盘旋飞舞,从高空轻盈坠落。这一定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盛会――它们的聚会,不然雪花怎么会这样快乐,这样迫不及待?
远远的,我看见小路上顶着风雪走来一个人。是父亲!母亲说,父亲是特地起大早去山口那边赶集去了。我高兴地开门迎接父亲。冷风夹杂着雪花飞进来。我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大包,里面是几条鱼和一袋袋的蔬菜。
父亲脱掉大衣,抖落上面的雪花,笑呵呵地:“给馋猫们改善改善伙食。”这句话是我们姐妹最爱听的。
父亲的手艺虽比不上大厨,但在我们眼里,他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我们欢天喜地,盼望着父亲快些做好饭。
姐姐最爱吃父亲做的辣椒酱:葱花、辣椒切碎,肉洗净剁碎,和成馅儿,锅里倒油,烧热后,下葱花、辣椒爆香,再放入肉馅,翻炒几下,加入豆瓣酱继续翻炒,点一点开水,香气便霸道地冲入鼻孔,直沁心田。
因服中药忌辣,辣椒酱我只能“闻香识味”,在一边流口水。
妹妹最喜欢吃父亲做的浇汁鱼。父亲做的鱼,味道是独特的。最主要的还是最后浇汁:圆葱、小米椒、蒜片、葱丝……热花椒油一浇,鱼香四溢,无论什么鱼,父亲都能做成最好吃的味道。只是可惜,我同样是不能吃鱼虾的。所以,妹妹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看。
父亲最上心的一道菜,就是清炒土豆丝,这是他特地给我做的。或许为了弥补我不能吃辣也不能吃鱼的遗憾,这看似简单的一道菜,父亲可是用足了心思。父亲做这道菜的时候,我都会在旁边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始至终都不离开。土豆洗净、去皮、放在案板上,一刀切成两半,然后把其中的一半倒扣过来,一手按着,一手持刀,闪电般,土豆块变成了土豆片,又变成了土豆丝;然后同样处理另一半,所有的土豆丝切好后,放进一个滴了几滴醋的清水盆里浸泡一会儿,然后捞出,沥干水分备用;这时再切葱花、姜碎……
父亲熟练地洗着、切着,伟岸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点火、架锅,倒油、炸锅,香气出来后放入土豆丝,溜边儿滴几滴醋,全程大火,快速翻炒,最后放盐、醋,点水,洒点葱花,出锅装盘。
简简单单一道菜,色香味儿俱全。
土豆丝端上桌,香味儿令我胃口大开。我会立刻忘了辣椒酱和浇汁鱼,就着米饭,吃得津津有味。被汤药蹂躏了太久的味蕾在那一刻得以复苏,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父亲微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我,一个劲儿地说:“别急,慢点儿吃,还有呢”,“你得长胖一点,别再被风给吹跑了……”
那是一件糗事,弱不禁风的我被一场暴风雨给掀翻,一路骨碌了好远,好在是有惊无险,我没有受伤,但“纸片人儿”的绰号不胫而走。父亲说起这件事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里面藏着我看不出的苦涩。
父亲锅铲挥舞间,我的胃口慢慢变好,我的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每天吃到父亲做的饭总是我心底最温暖的盼望。
我们姐妹逐渐长大,求学、工作……而父亲也老了,背微微驼着,头发也变得花白、稀少,但是,在我们想吃他做的菜时,他仍然认真做好、仔细打包,不辞辛劳地挪动着不太利落的腿给我们送来。
我们后来各自成家,出去单过,但周末时一定要和爱人带着孩子们回到父母家,只为品尝父亲的手艺,重温儿时的快乐。孩子们也非常喜欢吃姥爷做的菜,他们围着父母不停地嬉闹,父亲,总是在厨房里微笑着、忙碌着。
现在的老一辈,一定都会反对儿女减肥,因为他们从三年困难时期度过,知道挨饿的滋味儿。我因后来体重增加也想去减肥,父亲知道后,斥责我:“忘了你小时候喝药的日子了?!”
是的,我差点忘了,那五年留给我的记忆太深刻了。自打出生身体就不好,因脾胃虚弱长期拉肚子,瘦得皮包骨,不得不喝药调整。中药可以去根,但是治疗时间很长。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涩伴随了我五年。而这五年,在父亲那里,何尝不是煎熬。我咽下汤药,他一样品尝着担忧和心疼的苦胆。在父亲精心调理和照顾下,我的身体得以重新健壮。
我不能白喝那么多年的药——这样想想,我不减肥啦!其实心里更多想的是,父亲顶风冒雪早早去赶集的背影,在许多个夜晚为我端上来那一盘香气扑鼻的土豆丝,氤氲的热气中缭绕着父亲的爱,那是我心底最温暖的记忆。我不能减,也不忍心减。
1999年,我和爱人回他老家徐州,当地大男子主义之风很盛,对媳妇要求很严苛,女人做好饭是不能和丈夫一同上桌吃饭的。好在公公是一名中学教师,很开明,并不讲究那一套陈腐礼数。公公家平时很注重饮食文化,很讲究营养搭配,哪怕一顿粗茶淡饭,也要仔细斟酌(这和我父亲倒是很像)。对于我的手艺他们别的没说,唯独那一道土豆丝,大家异口同声:“这道菜不孬”。
也只有这一道菜,得到了他们的肯定,这可是我父亲亲传的!那时,我是在心里翘着小尾巴的,脑海里仿佛又看到了在厨房里忙碌的父亲的身影。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八年了,我也再没有吃过同样味道的土豆丝。记忆深处,风雪中父亲驮着背、弯着腰的身影也渐行渐远,而那一盘热气腾腾的土豆丝,却是我今生不能忘记的美味。想念父亲的时候,那一盘土豆丝就跃然眼前,想起父亲的“无论做饭,还是生活,都简简单单,却色香味儿俱全”。
美食不是山珍,不是海味,而是无论何时你回想起来,都能够触碰和温暖你心的,那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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