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前沿丨经典阅读是一场搏斗

原创 孙绍振 语文建设杂志 2024-01-08 16:24 发表于北京

(本文约8703字,阅读大约需要25分钟)

【摘 要】经典文本解读看似容易,其极端者乃“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其弊在无是非、无深浅,黑白混淆,穿凿附会,强制阐释千年不断。究其原因颇为复杂。首先,对读者心理的封闭性、权威理论的封闭性、文本本身的封闭性缺乏觉察,造成自发性的执着。其次,阅读宗旨乃是将读者提高到经典文本的历史水平,而自发性导致自迷,不但难以达到经典的水平,相反可能降低甚至毁损其艺术精华。有效的阅读是与三个层面的封闭性和读者的自发性搏斗的艰巨的、长期的历史过程,正因如此,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才把最高的智慧奉献给经典的祭坛。

【关键词】封闭性;经典的历史水平;文本结构的三个层次

对于文学经典,一般读者光凭直觉也能欣赏玩味,但直觉并不一定可靠。修养不足,造成误读,不仅是一般读者,就是专家,也在所难免。央视某节目以杜牧《山行》为题:“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专家解曰:中国诗人对时令的转换很是敏感,秋气萧森,引发诗人“悲秋”之感。其实,细读“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的枫叶比春天的花还鲜艳,哪里有什么悲凉之感?这分明不是悲秋而是颂秋。为什么对明摆在眼前的颂秋视而不见?因为人的心理不是一张白纸,并不像美国行为主义者所设想的那样,对外界一切信息刺激皆有反应。皮亚杰发生认识论指出,只有与主体心理图式(scheme)相应者才能同化(assimilation)而有所反应。我国悲秋诗歌母题源远流长,学养不足者,以为这就是一切。其实古典诗歌中亦有颂秋的经典之作,如刘禹锡《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种误读非常普遍,有老师讲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开始便在秋下加一心,是为“愁”,乃曰逢秋即愁。其实,这只是汉字构成最初的历史痕迹,至于论断此乃中国古典诗歌写秋最佳者,则无视了古代诗话家几乎一致认同杜甫《秋兴》八首乃唐诗七律“压卷”之作。再看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把秋天傍晚写得这样明净,心态宁静自如,把昏暗的“秋暝”写成明净的“春芳”,完全是歌颂秋色宜人如春。

读者片面的经验、粗浅的积累,会形成某种强制同化模式,导致自我蒙蔽。这一问题较为典型的是对《木兰诗》的解读。论者出于“英雄”的现成观念,乃论断木兰英勇善战。有专家还考证,北方兄弟民族耕战合一,英勇强悍,置生死于度外。然细读文本,几无诗句正面写木兰征战:与战事有关者只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严格说来,这写的是行军宿营。正面写到战事的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乃是他人战死,木兰凯旋。英勇善战,并不出于文本,而是出于读者(专家)内心固有的男性英雄文化观念。其实,木兰形象之价值乃在于其为女性,故其神韵不在战事,而在女性取代男性保家卫国之天职。故写沉吟代父从军时叹息八句,买马四句,宿营思念双亲八句,归来受到父母姐弟欢迎六句,恢复女儿妆四句,而策勋、功绩取侧写,仅两句。与男性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同,木兰的回归只为享受亲情与和平生活。其最特殊价值乃在以女性之“英雌”对男性之“英雄”成见的挑战。这个挑战,其实就隐含在最后一组脍炙人口的比喻中:“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虽然这个比喻已经成为日常用语,但是一千多年来居然没有引起读者对英者为雄的文化反思。

可见阅读并不是一望而知的,而是一场与文本的搏斗。

首先是读者的自我搏斗,读者的自以为是,阻拦着读者真正读懂。这种自发的自信,导致了心理的封闭性。这是因为心理同化图式虽狭隘,然有预期性,在预期之外视而不见,感而不觉。西方读者中心论之偏颇,乃是预设文本一目了然。殊不知,阅读本欲读出经典之新意,而心理预期只能涉及读者内心的旧意,以主体的现成观念强加于文本。读者中心论之武断,完全无视新批评提出的“感受谬误”(affective fallacy)。这种自我蒙蔽倾向具有规律性,自古而然,我国诗话早就诟病“附会”之论。如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有论者解读:“草生涧边,喻君子不遇时。鹂鸣深树,讥小人谗佞而在位。春水本急,遇雨而涨,又当晚潮之时,其急更甚,喻时之将乱也。野渡有舟而无人运济,喻君子隐居山林,无人举而用之也。”明唐汝询就批评其“穿凿太甚” (《唐诗解》卷二十八)。然穿凿附会之风于今不息。

故阅读的第一障碍,乃是心理的封闭性。心理的封闭性表现为心理狭隘的预期性。预期的狭隘性与经典文本的无限性是永恒的矛盾。《周易》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后人发挥曰:“仁者不能见智,智者不能见仁。”(黄宗羲)此乃“所秉之偏也”(李光地),人的心理局限性相当顽固。鲁迅提到《红楼梦》,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绛花洞主·小引》)。读者看到的往往并不是文本,而是自己。故欲参透经典奥秘,避免误读,第一要务不但要预防因心理的封闭性而对文本创新特征视而不见,而且要预防将预期强加于文本,牵强附会地扭曲文本。

对于此等弊端,不能像西方读者中心论那样,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将误读合理化,相反,当与之作顽强的搏斗。此等搏斗相当艰巨,往往超越一代读者,故西方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中国有诉不尽的《红楼梦》。每一代精英要把最高的智慧奉献到经典解读的祭坛上去燃烧,前赴后继,百年不息。

阅读的第二障碍,乃是理论的封闭性。

正是因为自发阅读心理有封闭性,乃求诸理论,意在纠正直觉的片面性和表面性。但是,没有一种理论是绝对完美的,一方面有其澄明性,另一方面又有其封闭性。《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显然说的是激情,与英国浪漫主义的“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华兹华斯)如出一辙。这种理论长期得到普遍性认同,结果就是对不合激情者如闲情,不是作强制性阐释,就是作盲视性弃释。如对陶渊明、王维、柳宗元的闲情、逸情,甚至柳宗元《江雪》那样无动于衷之诗,都视而不见。

一味以西方文论解读中国古典诗歌,肯定有凿枘难合之处,一味拘泥,导致误读的历史教训良多。故李欧梵先生有言,西方文论不能不学,仅以之为“背景”,激发自身之思想,但不能以之“挂帅”。[1]李先生所言十分警策,惜乎未能充分论述为何只能当背景、不能挂帅的道理。这里有一个科学思维的普遍规律。人类探索任何对象,不能没有理论。面对第一手材料,没有任何理论,只能是混沌无序的,这就需要一个向导,即理论。当然,一切理论都不是绝对完美的,但其外部形式是自洽的、封闭的。因而面对理论的封闭性,要以搏斗的勇气将其打开,这就是批判。英国哲学家波普尔说:“如果没有理论,我们甚至不能开始。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能对理论采取一种更为批判的态度,如果借助于理论已经了解它们在何处使我们失望,那么我们就能试图用更好的理论代替它们。因此就可以出现一个科学的或批判的思维阶段,而这个思维阶段必然有一个非批判思维的阶段作为先导。”[2]从“五四”到当代,我们从西方取经。但是我们忘记了,这个向导来自外国,并不是绝对完美的,不能以之挂帅,不能以之为大前提,把研究沦为证明它们绝对正确之举例。须知理论是普遍的,涉及的对象是无限的,不可穷尽的,而举例只能是有限的,如果普遍性(无限)是分母,举例(有限)是分子,例子有限加有限,分子还是有限,不管举多少,其结果只能是无限分之有限,结果只能趋于零。按胡适先生所说,输入西方学理本身并非目的,目的在于与中国文化结合,创造新说,再造文明。在文学理论方面本应是本土文论的创造,用西方文论挂帅却扼杀了本土文论创造的初衷。

一切理论的生命的发展,不是证明,而是证伪,也就是批判。要论证著名的命题“一切天鹅都是白的”不管举多少例子都不能穷尽无限,但是,只要举出一只天鹅是黑的,就足以推翻此命题,而只凭此一例,就足以证明天鹅并不都是白的,是绝对正确的。

对西方文论先导证伪之道,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就其理论对其反诘,这样从理论到理论的反诘运用的前提和方法是西方的,故往往不得要领,缺乏独创性。二是回到中国传统诗话文论之精华,与之对话,对话意味着争辩,其实质乃是弱势文化对强势文化的挑战,无疑又是一场艰难的搏斗。试举一例。

对唐人贺知章《咏柳》,有学者解其妙处曰:“碧玉妆成一树高”写出对柳树之总体印象,“万条垂下绿丝绦”则更进一步具体到柳丝茂密,其妙处在于最能反映“柳树的特征”。此论断源于西方机械唯物论的挂帅。其实与中国传统之“诗缘情”的基本原则相悖,与王国维《人间词话》“一切景语皆情语”亦不符。在中国古典诗话中,质疑机械唯物论之思想资源相当丰富。杜牧作《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几百年后,明人杨慎发出疑问:“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杨慎《升庵诗话》卷八)清何文焕《历代诗话索考》作出了很机智的回答:“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以情动人,而不当以写物之真动人。物之形由诗人的情感决定。清代黄生说诗贵在“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3],清代焦袁熹说“如梦如痴,诗家三昧”[4]。“以假为真”“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想象境界。在古典诗话中,真和假是互补的,虚和实是相生的。故在《咏柳》中,柳树不是玉,柳条亦不是丝,却偏要说是玉、是丝,春风不是剪刀,却偏要说它是剪刀。柳乃客观之物,情乃主体之情,二者不相干。欲将主体之情渗入客观之物,则须通过虚拟、假定、想象,以贵重之玉和丝承载贵重之情感,赋形于柳。这样柳树的形象有了玉和丝的性质,最能反映“柳树的特征”之说。若拘于机械咏物之真,不敢以中国传统诗论之“以虚为实,以假为真”与之对话,必然缘木求鱼。

吾人坚持以“诗缘情”解读中国古典诗歌,前提乃是拒绝西方文论20世纪的所谓语言转化。俄国形式主义者认为诗是语词的陌生化,与情感无关。日尔蒙斯基说:“诗的材料不是形象,不是激情,而是词。”[5]吾人也应拒绝美国新批评的以“反讽”“悖论”等修辞手段来解读诗歌的套路。这就需要搏斗的勇气,需要高度的自信。

但是非常遗憾,具有这种勇气和自信的学人并不多,即使诗词界学养极高者,也往往自卑地屈从于西方这种机械论。如解读苏轼之《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即景写实,下片因景生情。”[6]其实,这首词一开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其说是实写,不如说是虚写。登高望远是空间,而望及“千古风流人物”则为时间,时间不可见,想象使无数的英雄尽收眼底,纷纷消逝于脚下,以空间之广向时间之远自然拓展,使之成为精神宏大的载体,这从盛唐以来,就是诗家想象的重要法门。如果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看到的只是遥远的空间,就没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样视接千载的悲怆了,“念天地之悠悠”,情怀深沉就在视觉不可及的无限时间之中,悲哀不仅仅是因为看不见燕昭王的黄金台,而且是“后不见来者”,悲怆还来自时间无限与生命短暂之间的反差。

这里隐含着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那就是“情”与“感”的关系。从常识言之,则真情必有实感。然而从科学分析观之,真情与实感相矛盾。有真情其感必虚,故“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脍炙人口。这个问题在中国古典诗话中早有阐释。清吴乔《围炉诗话》,回答诗与文之区别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7]吴乔当年的散文,基本上都是实用文体,是不抒情的。在诗中一旦抒情,表现对象就像米变成酒一样“形质尽变”了。这个理论比之英国诗人雪莱在《为诗一辩》中所说的“诗使它触及的一切变形”要早一百年。雪莱只注意到形变,吴乔的深刻之处在于认识到质变。这种质变之“感”乃诗人之“情”所决定。同样是柳树,在李白笔下不再如贺知章那样为美好对象,而是一个有意志的生命:“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唐人有折柳相送的风俗,柳树不让柳条发青,则不能送别,友人不离。故同样是枫叶,在杜牧眼中是红于二月鲜花,在《西厢记·草桥送别》崔莺莺眼中则是“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在鲁迅《送增田涉君归国》中则为“枫叶如丹照嫩寒”。

故阅读不像读者中心论所想象的那样,任何观感都是合理的。作者创新艺术,固然离不开对象之特征,但须经《诗品》所谓“万取一收”之提纯,将其化作形变质变的意象群落,并以起伏的情志意脉贯穿,在审美、审丑、审智价值中分化,遵循特殊形式规范,自由驾驭其开放性,构成有机统一之形象,以某种生活本来如此的虚拟状态呈现。此等艺术匠心,并不显露于形象表层,而是隐秘于深层,越是隐秘越是精绝,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表现在小说中,如草蛇灰线法等,皆如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所说,作者旨在“瞒过”读者。作者匠心独运创造时是主动的,富有多方面的自由,但是读者阅读文本却没有同样的自由,基本上是被动的,受到诗人隐秘的艺术匠心的制约。因而阅读首先不能不与自发的被动性作搏斗。如海德格尔所说,“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相反应该“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才能“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8]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不但要看到诗人这样写了,而且要读出诗人没有那样写。[9]

因而,有效的阅读不能不与走马灯似的西方权威文论——无准则的多元解读、绝对的反本质主义划清界限,而且要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烦琐、穿凿作斗争。对于一部经典作品之奥秘,就是把全部理论资源调动起来,往往也不足以充分、彻底地阐释。因而在证明与证伪之间,作长达千年的反复搏斗是正常现象。每一时代,往往要把最高的智慧放到经典的祭坛上去燃烧,即使这样,也不能保证取得进展,于是就产生了文学的虚无主义和解读的悲观主义。如苏珊·朗格“一筹莫展”论和希利斯·米勒的“理论与阅读不相容”论。

搏斗的目的就是为进入文本扫清道路,进入文本,接受文本同化,自我调节,逼近诗人之匠心。故克罗齐有言:“要了解但丁,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准。”[10]诚哉,斯言!阅读是提升精神价值和艺术品位的系统工程,搏斗面临着许多方面:首先是将自己从普通读者提高到艺术审美、审智的经典境界的过程,而绝对的读者中心论、无准则的多元解读则相反,其实质是将但丁降低到读者自发的、狭隘的、浅陋的原生状态,也就是放任新批评的“感受谬误”(affective fallacy)。这就意味着,不仅要与自身自发的盲目性作搏斗,而且要与作品的局限性作搏斗。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这个提升的难度就比克罗齐要大得多。这里不仅仅是提高到作者水准,而且要超越作者的局限性。对理论要加以批判,对文本亦如是,抛弃其糟粕,提升其精华。这是一个更复杂的搏斗过程,会遭遇作家的“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如鲁迅评论《三国演义》所说:“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这就是说作者所表现的和作者所想象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写孔明之智,而结果倒像狡猾。”[11]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在于,鲁迅所说于曹操非常深刻,而于孔明则有误。事实上孔明之多智,不能孤立评价,其艺术奥秘在于,其多智是由其盟友周瑜的多妒逼出来的,而多智的草船借箭,则因曹操的多疑而取得了伟大胜利,于是多妒的更加多妒,多智的更加多智,多疑的更多疑惧,最后多妒的终于感到智不如人,就活不成了,临终发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叹。从艺术上来说,多智的超越科学,乃是揭示人物心灵谱系的假定性,其艺术想象的合法性,读者和作者是心照不宣的。弄珠客接着说,读《金瓶梅》“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12]。没有搏斗,就可能走向相反的极端:堕落,与作品中之精神糟粕同流合污。由此观之,宣称作者死亡,放任读者精神自流之论,何其殆也!

阅读的第三障碍,乃是艺术经典的封闭性。艺术形象并不是一种平面结构,而是一种立体结构,呈现在表层的只是意象群落。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景是显性的,而情则是隐性的,隐于景语意象,特别是意象群落之间,是诗人并不直接说出的情感脉络。笔者称之为意脉。没有意脉,没有情感脉络,则意象群落可能散乱。明代王夫之曰:“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姜斋诗话》)宋代范温《潜溪诗眼》曰:“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十二月一日》诗云:……‘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梅望春而花,楸将夏而乃繁。言滞留之势,当自冬过春,始终见梅楸,则百花之开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国,思朝廷……”他强调说,最忌是“不求意处(意脉)关纽”,“但以相似语言为贯穿”,也就是显性地直接说出来。正是因为这样,阅读就是要与“似无伦次”搏斗才能将第二层次的“意若贯珠”领悟出来。

文本的第三层次更为隐秘,那就是艺术形式。这一点通常被黑格尔的“内容决定形式论”遮蔽了,而歌德却以为是最深邃的秘密,是一般读者难以感觉到的。形式一旦成熟,特别是诗,不但有被内容决定的一面,而且有决定内容的一面。安禄山从发动叛乱到攻破潼关,再到唐明皇仓皇出逃,在《资治通鉴》上是几百字的散文,如果照搬到《长恨歌》中,就不成其为诗了。白居易只用了四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就概括了散文所不能省略的数月时间的过程和数百里空间的距离,而且把失败的狼狈写得很唯美。诗人的意脉是:讽喻中略带遗憾。

因而,要真正读出经典诗歌的艺术奥秘,还要与隐藏得更深的形式规范搏斗。

总的来说,西方前卫文论放弃文学审美解读,其根本原因在于,囿于将作品当作成品接受,其实是被动的,因而不可避免被封闭。要打开这三重封闭,就要把自己当作作者,与作者主动对话,不但接受这样写了,而且想象为什么没有那样写。鲁迅这样说: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了这个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13]

西方哲学家、思想家海德格尔的论述如下:

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14]

进入作者经典创作的过程,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因为经典作家是天才,代表一个时代的精神最高水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阅读是向上攀登的过程,是对自我原生水准的自发性与理论的权威性搏斗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民族历史的,失败在所难免,但是,历史的积累也是必然的。西方前卫文论之失,我国部分学者之失,就在于把攀登的艰巨当作散步,就免不了甘于落伍。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笔者设想,进入作家创作经典的过程,是一个艰巨的系统工程。这个过程不是机械唯物论、狭隘功利论和西方语言中心论的线性思维所能胜任的。这至少要有十个层次的还原和比较系统工程。

参考文献:

[1]李欧梵.文论于我有何“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理论”语言[J]. 读书,2017(6).

[2]卡尔·波普尔.无穷的探索:思想自传[M].邱仁宗、段娟,译.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59.

[3]诸伟奇主编.黄生全集:第四册[M]. 李媛,校点.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326.

[4]陈一琴,孙绍振.聚讼诗话词话[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27.

[5]日尔蒙斯基.诗学的任务[A]//方珊,等译.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83.

[6]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426.

[7]王夫之等撰.清诗话[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

[8][14]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M]//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297,297.

[9]鲁迅.鲁迅全集 第8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9.

[10]朱光潜.克罗齐哲学述评 欣慨室逻辑学哲学散论 新编增订本[M]. 北京:中华书局,2012:34.

[11]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 第四讲宋人之“说话”及其影响[A]//鲁迅全集:第九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333.

[12]朱一玄. 金瓶梅资料汇编[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178.

[13]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A]//鲁迅全集:第6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321.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

[本文原载于《语文建设》2023年12月(上半月)]

(微信编辑:寇嘉;校对:苟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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