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荍
朋友问我:“关青于你,是什么?”
我说,他是风,是吹过我生命的一阵暖风。
1
初识关青,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天母亲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把睡得正酣的我叫起来,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很久没见面的阿姨。
后来才知道,母亲口中的阿姨,便是关青的母亲。
我们到了约定地点,一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阿姨牵着一个脸上似乎随时挂满微笑的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儿,见我和母亲来,便朝着我们微笑。
时隔多年,我已记不清那天见面的具体情节,只依稀记得母亲让我唤她“关阿姨”,叫小男孩“关青哥哥”。彼时,大片大片的雪白在视线里蔓延开来,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那一年,我五岁,关青六岁。因这一岁的距离,我便唤他一声“哥哥”。
渐渐长大后,我知道母亲和关阿姨是好朋友。关阿姨未婚先孕,被父母赶出来,不久便生下了关青。而关青的生父,自从听说关阿姨怀孕了就不知所踪。被家里赶出来的关阿姨一无所有,凭借身边朋友(也包括母亲)的帮助和自身的心灵手巧做起了手工编织,小到一个发卡,大到一件披肩,无一不闪烁着精致的光芒。短短几年的时光便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的甚至远销国外。
有时候关阿姨忙得没有时间照顾关青,就把他送去我家让母亲帮着照顾。这样一来,我们彼此都有了一个玩伴。
和关青熟了之后我私底下就叫他名儿,当着母亲的面才叫他哥哥,他也不喜欢我叫他哥哥。
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玩各种属于那个年纪的东西。他教我玩弹珠,我教他跳皮筋,我们再凑一块儿玩,不亦乐乎。
2
一转眼,关青和我都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母亲和关阿姨商量着把我们俩放在一个学校,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在母亲一阵好说歹说之后,老师终于答应收还差一年才到入学年龄的我。
在老师的安排下,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同桌。
关青没事老是扯一下我的辫子就跑。一次两次我不搭理他,他就再扯,我终于忍无可忍扔过去一本书,哪知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嘿嘿!盛合欢,来追我呀!”说完还不忘做个鬼脸,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无奈的我只能回归座位。
上课铃响了,我看到关青在门外畏手畏脚地不敢进来。我突然就想到一个好主意,心里窃笑。
当老师走上讲台准备开始上课时,我举手发言了。
“报告!老师!”
“有事吗?盛合欢!”他用右手推了一下挂在脸上的眼镜。
“老师,关青翘课了!”我忍住笑!我们班翘课一旦被老师发现会被罚去扫一个星期厕所。
下一秒,关青像狂风一样的嗖嗖刮进教室,并且还落在我旁边,“老师,我就是去了一趟卫生间!”
面对突然刮进来的“狂风”,老师一脸嫌弃的样子!全班同学则哈哈哈大笑!
“我的姑奶奶,你刚才差点害死我!”关青刚把书拿出来用很小声的声音跟我说。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扯我辫子!”我用书挡住嘴巴,以为这样老师就看不到我说话。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和关青被罚去外面跑足球场一圈,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关青还偶尔捉弄我,只是我已经司空见惯了。
大概是遗传了关阿姨的心灵手巧,关青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就能随手编出个手链来,每次翘课害怕关阿姨知道就用来贿赂我。他人特聪明,就是独独不喜欢学习,成绩却从来都是排在前十。跟他比猜字谜就没有能赢过他的,他自己把一堆电池盖拼凑起来就能弄出个小玩具车……同班的男同学嫉妒他,女同学则纷纷向他投来崇拜的目光,有的女同学比较大胆,甚至直接跑到他面前让他给她们编手链。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旁边笑得前仰后翻,这跟车祸现场有什么分别!
几分钟之后,关青大踏步走过来。
“盛合欢同学,我想采访你一下,”还不忘干咳一声,“刚才那种情景,有那么好笑吗?”
“不好笑不好笑,一点儿也不好笑,我就是突然想起了开心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已!”我故作镇定地说。
没想到关青因为这事儿生气了,一个周都没搭理我。直到我们的一次作文课,才开始跟我说话。
作文题目是《――真烦》,我写的题目是《练琴真烦》,结果我们班一男生听到我写的是这个题目后,毅然决然写了《恋爱真烦》,他还以为我写的是《恋情真烦》。当我们老师把那边题目叫《恋爱真烦》的作文放在课堂上叫人上讲台去朗读时,全班顿时笑开了锅。
“这……这人也实在太搞笑了啊哈哈哈……”关青笑得弧度有点儿大了,胳膊肘就碰到了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大笑。
这就算是我们之间的和解了。
小学四年级的我们又如何懂得什么是恋爱呢?只是大家心里却都不约而同地滋生着一种朦胧的憧憬。
到了六年级,大家都忙着巩固知识,为了能考一个比较好的中学。我在那个时候总喜欢和我们班左小林待一块儿,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他成绩名字总是离我很近,长得虽然没有关青好看,但他待人很温和。
我喜欢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一手托腮,一手把笔放在嘴巴里咬着笔帽。左小林总是跑过来很耐心地一遍遍叮嘱我:“盛合欢,笔头上有很多细菌的,你别老这样,不然会生病的。”
每次我都答应得好好的,每次又都是死性不改。关青说这是我所有习惯中的一大“亮”点。
我那个时候荷花画得最好,总是把画得最好看的荷花送给他。每次被关青知道他都会给我抛来无数个白眼。我则把他的行为自动屏蔽。
我还总是收到左小林给的糖果,零食和核桃。他成绩特别好,我喜欢和他打乒乓球棋逢对手和在成绩上不分高下的感觉。
中午,老师偶尔会让我们俩修改全班同学的家庭作业,我们一般都是边改作业边吃东西,乐在其中。
小学时候喜欢的人,哪怕仅仅是和他分享一颗糖果,共同讨论一道题都会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很快就到了小学升初中的期末考试。左小林总分考了我们班第二,关青考了第一,而我很幸运地考了第三。
关青没来拿成绩单,我莫名的有点失落。听关阿姨说,关青要去市里最好的中学念初中,而且是拖关系去的,以关青的成绩,去县里最好的中学还差不多,但要去市里最好的还差太多。
拿完成绩单,我和左小林照例打了几场乒乓球,然后一起回家。我们回家都得经过学校门口那条公路,大约走四五分钟,公路就分往两边,我家往左,他家往右。
记忆中的左小林,在我们分道时突然边倒退着往他家的方向边走边举起双手在面前使劲挥舞,好像要把此生所有的告别都在这一刻用尽。他说,盛合欢,再见啊!盛合欢,我要去二中上初中了,你有时间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我背对着许诺他以后有时间会去看他,害怕一旦面对他那双期待的双眸,眼泪会控制不住跑出来。
那一天,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比往常远了许多。
二中离我所在的中学离得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距离,只是我和左小林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彼此。
我们总说下次再见,可是谁也不知道,下次我们也许就已经在时间之河里错失了彼此。
3
初中的校园生活相对来说比较枯燥,学习压力很大,竞争也很激烈,我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能进前十。
我的周围不再有左小林,我的同桌也从关青换成了绿儿。绿儿本名叫何亦绿,只是我习惯叫她“绿儿”,两个字简单又充满亲切感。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课堂上老师是禁止交谈的。遇到不喜欢的课,我和绿儿就用笔记本交流――我会把想说的话、想讲的事儿、想问的问题统统写在笔记本上,拿给绿儿,她看完我写的再一一回复我,再把她想说的话写在上面,然后把笔记本推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用笔记本交换内心的小秘密,以此获得对方的友谊。
我有时会给她说起关青,而左小林和项凯歌却是我们经常提及的对象。
我们都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遇见同一个男生――顾西野,而后绿儿对他爱得不能自拔,我因他而久久活在纠结中。
项凯歌是绿儿暗恋的人。
“他安静时如同一片湖水,字写得飞扬跋扈,五官更像是精心雕琢一样。”说这些话的时候,绿儿的眼睛里盛着光芒,似要溢出来。这样的绿儿,我第一次见。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位美貌的君子,就像切磋的象牙,就像雕琢的美玉。)绿儿口中的项凯歌在我脑海中跟诗经中描绘的形象巧妙地重叠。
与绿儿相比,我喜欢的人就普通得多了,甚至我都分不清那是不是喜欢。
到了初一下学期,关青忽然跑我们学校跑得老勤,一有空就会来武阳中学看我,每次都会给我带东西,有时候是羽毛球,有时候是学习用品,有时候是我喜欢吃的零食。
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到一米七,脸上好看的轮廓更加明显,声音也开始变得粗犷,不再像以前吊儿郎当,而是更加沉稳庄重。
他说,合欢,好久不见。
他叫我“合欢”而不是“盛合欢”,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是我听力出问题了。
“合欢?”我狐疑,“你以前不都是叫我盛合欢的嘛?怎么现在……?”
“有问题吗?三个字叫起来太麻烦,我就喜欢这么叫,不可以啊?”
“可以可以,你帅你有理。”
明明只是一个称呼的变化,我却感觉我们之间某些东西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自那以后,关青对我越来越好。
有时周末去我家,晚上会去看我有没有好好睡觉,要是看到我把被子踢开了,他会帮我把被子拉回来给我盖好自己再去睡觉。
我去舅舅家遭到一个男生调戏不敢睡觉,他就打舅舅家里的座机来陪我聊天,直到我睡着,他自己家的座机差不多停机了才挂断。
初二寒假特别冷,我们约好一起去绿儿家玩。我的手一到冬天就跟冰块儿似的,他就把自己的手套给我,自己的则被冻得通红。
春天又来的时候,已经是初二下学期了。我的生日是在春天,那天正好是周末。中午,母亲和我正在张罗午饭,关青抱着一大把杜鹃花来了。
“合欢,生日快乐,年年十八岁。”他微笑着,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苍白,想着可能是营养不良,就没有多问。
“谢谢关青哥哥!”我特意把“哥”字的音拖得老长,关青对着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耸肩,表示习以为常。
“来了,关青?快进屋里坐,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母亲像往常一样热情招呼关青。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哥哥,又或者是因为关阿姨的缘故,母亲完全把关青当自己的儿子看待。
吃完饭,我和关青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摘来的杜鹃花插在土里,再浇上水。杜鹃很容易存活,只要给它土壤和水,每天细心照料,一段时间之后就会长出根来。
关青故意在一棵杜鹃周围圈上很多土,在众多杜鹃里显得异常惹眼。他说,合欢,以后你只要看到这棵杜鹃,就会想起是我种的。
我喜欢画画,他就把自己的零用钱拿来借我报班,还说多久还都没关系。他说合欢,你好好学,以后可以画我啊!我等着你在学校书画大赛折桂的那天。
拗不过他,我只好把钱收下了,数了一下,整整二百块。我没有去报班,我只想把画画当作业余爱。他虽然不缺钱,但我不能花他的钱。于是我把他给的零用钱存起来,等哪天他需要用了再给他。
4
初三上学期,整整一个学期,关青再没来找过我。我用绿儿的手机给关阿姨打电话,“阿姨,关青最近在干嘛呢?他没事吧?”
“小欢,关青做的一个汽车模型反响很不错,他在准备申请专利呢,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他没时间去看你,你别怪他。”
“没事阿姨,我就是前段时间看他脸色不大好,担心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好着呢,小欢,等他忙完了我跟他一块儿去学校看你。”
电话挂了之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是关阿姨都说他在忙申请专利,他应该就是没事。
时间的藤蔓很快就爬到初三下学期,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左小林已经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淡去,只通过小学时的同学听说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我报名参加了学校举行的书画大赛。关青还是没来找过我。我想,等我书画大赛拿奖了我就去找他。
两周后,书画大赛获奖名单公布了,我很荣幸地得了初中年级一等奖。
不久便是五一小长假,我想趁着放假出去放松几天顺便去看看关青,回来就好好准备中考。
关青,这次我终于可以带着我的奖状和一腔热血去见你了。虽然这算不上什么,但足以说明我又朝可以画你迈进了一步。
我想给关青一个惊喜,就没有提前给关青和关阿姨打电话。我知道关阿姨忙着做生意不一定在家,尽管对关阿姨来说,哪儿有关青,哪儿就是家,关青也有可能不在家。
到了市里,我拿着关青之前给的地址一路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关青家――油漆红的门镶嵌在白色瓷砖的墙面里,是典型的平房,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较好的了。
我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人来给我开门。面前的妇人苍老,颓靡,眼神暗淡无光,我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是关阿姨。确认来人是我之后,她那干裂的嘴唇开始动了,眼泪普开匝的水龙头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欢,你来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是关青让我别告诉你,他说你知道得越晚,就越少难过。”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心跳一下子慢了半拍,“阿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叫我知道得越晚就越少难过?阿姨,我不明白!阿姨,关青呢,您让他出来自己跟我说吧!”
“小欢,早在三年前,关青就被查出患上了白血病,医生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可能是因为你的关系,他虽然拒绝化疗,却又多活了一年。”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平静,“关青当时特别冷静,他说,‘妈,我想在我余下的生命里多陪陪你和小欢。’。”
“阿姨您是骗我的对不对?关青他之前还好好的,他还来学校看我了呢!”我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卡在眼眶里出不来,心像是被刀子捅了般难受。
“小欢,我们在知道病情的时候就办了休学手续,关青怕你发现什么异样,只挑周末和节假日去看你,而我把生意交给别人打理,他不去找你时就陪他四处散心……对了,这是他留给你的。”关阿姨递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里面有一封信。
合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早已不在人世。很遗憾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你多看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生命本就是一场旅行,只不过我的旅途只到这里罢了。而你的旅途还很长很远,我这短暂的一生中,能够认识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直没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是妹妹,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勇敢地去做,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
合欢,不要为我难过。有空的时候帮我陪陪我妈妈,我不在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妈妈这些年来一直有很多追求者,但为了我,她都一一拒绝了。她不是不想找个伴,而是怕人家对我不好。我希望我走后,她能找个依靠,再生一两个弟弟或妹妹。
最后,愿你诸事顺利,永远幸福。
关青
2009年11月18日
信是我和关阿姨一起看完的。我们心照不宣地不说话,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离开关阿姨家的,记忆中,门前的月季开得茂盛,似在嘲笑少年短暂的生命。
5
关青走后,关阿姨一个月几乎不吃不喝,每天要么躺着,要么坐在门口发呆。我只得请假去照顾她。见我来,她就会对我说,小欢,我有时候这样坐在门口会恍然觉得关青他回来了。
我只能耐心地安抚她,然后给她弄点吃的,告诉她,关青希望您好好的,所以您要赶紧振作起来。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关阿姨突然给我打电话。她说,小欢,我已经想通了,我们都觉得关青不在了这事儿是一场梦,都不相信是真的。可是再怎么欺骗自己,关青他还是离开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振作了,就像你说的,我相信关青看到我这样也会走得比较安心。
是啊,很久之后我都还觉得关青一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活得好好的。只是每次想起他,心就像缺了一小块,怎么也补不全。
两年后,关阿姨诞下一个宝宝,是个女孩儿,叫“沈青安”,名字是我取的。“沈”是关阿姨改嫁的那个叔叔的姓,“青”是为了时刻记住关青,“安”是希望她以后平平安安就好。
现在,青安已经六岁,眉目之间隐约藏着关青的影子,乖巧可爱。关阿姨一家三口很幸福,而我也变得乐观勇敢。我们都活成了关青所希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