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求学(上)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是整个小村多年未有的“盛事”日子。
鲜红的信封像一簇火苗,点燃了董栋小浑浊眼中久违的光亮。他用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沾满泥土的手,一遍遍、无比珍重地摩挲着那薄薄的一张纸,仿佛捧着稀世的珍宝。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豁了牙的牙床,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不过,那张印着中国北疆大学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捧在董永在的手上,那种高考成功带给他的喜悦,如同一个绚丽多彩的肥皂泡,仅仅存在了一瞬间,就被沉重残酷的现实摧毁,突然变成一块刚从蒸锅里夹出的山芋,烫得他手心发麻,烫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学费、生活费、更有让他放心不下的病弱老爹。
“爹,学费……”永在看着父亲那发自内心的、几乎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
看透了儿子的心事,董栋小摆摆手,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豁出去的豪气:“念!砸锅卖铁,也得念!我儿子有出息!” 他转身钻进低矮的土屋里,翻箱倒柜,像寻找失落的宝藏。家里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最后,他拿出了压在箱底最深处的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早已发黄变脆、边缘磨得起了毛的“大团结”纸币,还有一小块用红布包着的、成色很差的银元。这是他攒了大半辈子,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省出来,预备给儿子娶媳妇的老本,是他的命根子。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塞到了永在手里。
加上村里帮扶,乡邻赞助,亲友拼借,学费算是凑足了。
大学在遥远的省城。离别那天,董栋小把儿子送到了绿皮火车污浊的车厢前。
站在车厢门口,永在看着站台上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棉袄,驼着背,那么单薄,那么瘦弱,还有哮喘病。我走了,他一个人在家,谁来照顾他?没有我的日子可咋过?我?我就这样忍心离他而去吗?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火车启动的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董栋小努力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眼里泪珠打着转,脸上却挤出笑容,赶紧给儿子推着进了车厢。
永在找到座位,趴在车窗上,朝着站台上的老爹拼命挥手,泪水模糊了视线。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但却努力挺立着,像一棵扎根在贫瘠土地上的、孤独守望的老树,直到变成一个倔强的黑点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
董永在的大学路并非坦途。学费靠着减免和父亲的“老本”勉强解决了,可生活费和远在家乡的老父亲的看病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上。
城市的光怪陆离,同学们身上崭新的衣服和鞋子,食堂里飘散的各种饭菜香气,图书馆里琳琅满目的书籍,都无声地提醒着他格格不入的窘迫。他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野草,沉默地、顽强地向下扎根,汲取着每一滴养分。
他找了一切能找的活计,勤工俭学。天不亮,当宿舍的同学还在沉睡,他就悄悄爬起来,去食堂帮工,换取一顿免费的、能填饱肚子的早餐;课余时间,他骑着那辆不知倒了几手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驮着沉重的报纸,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周末,他挤上拥挤得令人窒息的公交车,摇晃一个多小时,去城市另一头给一个家境富裕但成绩糟糕的中学生做家教。
夜里,宿舍熄灯后,他裹着单薄的被子,蜷缩在床角,借着手电筒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亮,啃读着艰深的专业书籍,演算着复杂的公式。他不敢懈怠,不敢生病,不敢多花一分钱。每一分汗水换来的、带着体温的零钱,他都小心翼翼地攒着,大部分寄回那个遥远的、风沙弥漫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