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大
收到儿子发来的父亲节祝福时我正在整理书房。冥冥之中似乎有所安排 ,我无意中翻到了儿子收藏的期刊里他为在天堂的爷爷所写的一首习作。
梨花祭
左垂帘,对无眠,弦月落江边。孤雁斜行青山前,对谁言?小阁是何年。微影若现,荒渡闲横船。镜湖面,咫尺天堑,人难倦。骤雨三千,倚窗花入眼。
煮酒青梅,梨花展,骤雨歇。吾捧香茗空对夜。风又唤起,故人谁做答?君枕黄土我枕月,待明年再到清明时,携酒对饮三千杯。只论佳话,不诉离殇。泉下夜雨又纷纷,令人恐断魂。提拙笔,墨点三两行,复呤几声。
天之涯,唯有你的爱我教会了他,让他的笑像极了你——我的天之大!
是的,今天是父亲节,儿子在远方我在家里,我收到了祝福。我在红尘中大大在天国里,对他的祝福鸿雁无法传递。伫倚危楼风细细,暮然间纱窗上一丝柳絮随风轻杨直上远处,我顿悟,柳絮不就是繁衍的种子吗?它在告诉我,思念在心间,万物皆可托。
老家古俗对父亲多称谓“大大,”我也一样。天的确是大地也的确是大,但世间唯有那么一个人是大上加大!大大是入赘到孙府门上的,小时侯就听说过大大来时只有一把雨伞一个包袱。大大老兄弟六个除了我一个大伯在原籍其余五个都分散在别处招亲入赘。
我是长子按理我应该随大大姓“金”,由于幼年的我体弱多病,父母求神拜佛后说是老孙家去逝多年的伯父膝下无儿,需要我过什么“坟包继”,我必须姓孙,否则性命不保。大大开始是抵触的,但为了我能保命还是同母亲一道抱着我去到金府,挨家挨户给那边的长辈爷伯叔婶叩头 ,在金府“堂轩”跪拜,才得许我顺利姓孙。
听讲少年时的我也算是虎头虎脑,聪明可爱,大大无任到那走亲访友都会带着我,我也能为大大挣面子,熟背“老三篇”,逢长者便许诺“等我长大了,当了军官我会买好多好吃的给你们吃”。记忆中“金府”主事的三爷爷倾其所有“霜果,麻球”只要是吃的全都搬出给我,吃一样背一篇文章,所有长辈都抛弃了姓氏之争前嫌,没有一个把我当外孙,每每那个时候大大也会是笑逐颜开,满满的幸福。
少年时有许多回忆就像电视画面一样时常在脑中呈现 ,或许那个时候我少不经事,未曾有过感动, 但是几十年后这些画面任然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易常寒冷的傍晚,大大在几十里地的邻县修水库,天降大雪,工地停工,加上家里老房顶也被雪压断了橼子,大大赶了几十里冰天雪地路,一到家便从怀里拿出一块咬了两口的“扁担头”(实际上就是长方形烧饼) 。我吃着大大省下来的带着体温的“接食”,开心无比,那个时候除了开心,最多也就认为这是世间最好吃的零食,没有感动,也不懂得感恩。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快放学了,小伙伴们的家长陆陆续续的拿着雨具在教室外等着接孩子,我也焦急的不时向窗外观望,雨帘中我看到大大穿着一身蓑衣,头上裹着一条蓝青土布头巾,腋下夹着一顶斗笠,由于斗笠撑着蓑衣无法遮挡,整个前胸完全裸露在风雨中被打得透湿。我没有感动,不懂得感恩,心里还在想别的小伙伴家都拿伞来接,他却拿个斗笠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父母都已不是壮劳力,只能挣到中年劳力的工分,家境艰难,更不懂得大大宁可自己头上淋雨也要保证儿子戴的斗笠不被雨淋透。
那是一个酷暑的中午,那个季节“双抢”还没开始,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利用这一时间段去太湖山里扛树料到邻近徐桥镇集市贩卖,计划经济时代这一行为是严禁的,山路中层层设卡。已到中年的大大拚着力和年轻人一道去山里。那天中午面容憔悴,一身疲惫的大大一跛一拐地到家后,急急的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崭新的汗衫,蓝绿色印着四个红字“中国少年”,说是给我买的。大大满心希望看到我欢喜若狂的样子,可我却一脸不高兴,自认为已上初中了,是青年了,不该穿少年的衣服。我没有被大大的疲惫和伤痛所感动,我不懂感恩。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高考失利后复读的时间里。那个时候已经责任田到户了,劳作时间也自由了,大大从田里回家推开门时看到我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大大说了我不懂事,我顶了他,大大好无奈,这一次以后我的顶撞一发不可收,我甚至无知地去问过隔壁邻家大妈,我是不是大大亲生的,也就是邻家大妈细细的和我说了父母的坚辛组合和我小时候为我所受的委屈和操劳,告诫我,孩子你不但是你大亲生的,你甚至就是你大用身上的肉换来的,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大。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错,不懂感恩。
那是一个金秋时节的上午,我坐在送兵的大客车里,我终于挣脱了大大的管束,要去远方了,车子行驶至公社车站时没有停下,但放慢了车速,同车的战友都站起身想着再看一眼亲人,可我坐的位置不在车门那边,我也站了起来,够着头往另一边车窗外探望,我看到窗外大大手里拿着个布包,也在踮着脚向车里寻找我,我知道那布包里不是在车站边买的桔子,而是芝麻糖,那是大大咋天赶到离二十来里地的徐桥集市上用米换来的板糖,昨天晚上乡亲们为我打包时芝麻糖还没做好。大大没能看到我,我俩没对上面,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来描述当时我所看到的大大左顾右盼的面目表情,更无法像朱自清先生一样把这一画面展现给后人,但这一幕却实在震撼着我,我望着窗外呆站着,看看那个身影渐渐变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接兵首长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才坐下。我开始懂了,也许是长久离别前一刻,我才开始长大了。
从部队回来 到婚后几年里,一直东奔西走的,生活没稳定,与大大的交流也少了许多。每每看到大大为了孙子栽桃摘梨,爬树掏窝,塘边钓虾,挑泥做巴,树技当马,甚至孙子三四岁大都会是让孙儿骑在肩头时,我想像着小时候大大对我也是这样。
接到大大被摔伤的电话后,我请假赶回了老家,那个时候我到合肥还没多长时间,还没有自己的住所,只是在儿子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二十来平米的房子。晚上到家后我租了一辆车连夜送大大去县医院治疗,为了怕路上颠簸增加大大的伤痛,我一路抱着大大,乡里乡亲叮嘱我那么大年纪了,有那份心就行了,如果县院不行就赶紧回家,千万不要让老人在外面走。到了县医院,医生意思让老人回家,没办法只好又回镇医院,在镇医院才一天老人家自己吵着一定要回家。
在家的三天三夜里,各种睡姿大大都不舒服,一会要坐一会要躺,到最后只能我抱着让他整个全身包括手脚都靠在我身上才能安歇一会,农历五月十五日开始,大大开始失禁。我没有让一点脏物影响大大的休息,纸短裤稍有弄脏立马换掉,父母看到这一切,异口同声说道是好儿子,孝顺儿子。我小时侯他们这样做了不知多少年,而我就这一天,对于他们却是如此的满足!这就是父母。2010年农历五月十六日凌晨,大大一遍遍问我弟弟到哪啦,天可亮啦。我知道大大可能真要走了,他在等弟弟回来,他想亮堂堂的走。我反复告诉他天还没亮,弟弟快到家了。他说等不到弟弟了,他要从我怀里下来,让我把他裤子穿上,把蚊帐卸掉(老家规矩老人走时如果罩着蚊帐,会被打入枉死城不能超生),我一一遵命,唯独让我后悔的是这个时候我顾及他的伤痕未愈,没有为他擦拭全身。大大看了看天色渐渐发白的窗外,又吩咐我和妈也休息一会。我让妈休息,我就在大大床上看着他缓缓入睡。
我一只手搭着大大的脉搏,眼睛盯着大大的呼吸,我问妈大大是不是走了,妈说是走了哦。我不敢相信,我无法确论。我反复摸着脉搏,俯身去听呼吸。真的走了,我八十七岁的大大真的走了,走的那么安佯,那么满足。我没有嚎啕大哭,我只是扑在一旁的妈妈怀里抽泣着。妈是瘦弱的,此时我想到的首先是要照看好妈。
我默默的到外面点燃了一掛鞭炮,算是为大大送行,也算是通知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我大走了。我拿出手机通知了在合肥照顾儿子准备高考的爱人和还在赶路的弟弟。
为大大超度的法事如期进行着,那天大雨倾盆,我和道士先生还有两个乡亲一道驱车去祖坟山墓地选址开土。车还没到山下己无法行驶,时辰不等人,我们四人冒雨赶到山地,可山上绿植丛生,转了好一会我们迷路了,道士先生问我先祖们都在哪个位置我答不上来,道士先生只好拿出罗盘边走边看,突然说应该在这一块。我稍微往边走了两步一抬头,居然看到了已故叔叔的坟墓。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道士先生架好罗盘牵好线说道,老人自己已选好了这块地了。我烧香叩拜后,跪地连挖七锄,大大最终的归处选定了。
当晚我站立大大棺前,和大大最后商议,我说,明天千万不能下雨呀,八抬大棺要走十来里路,我担心呀。大大听到了,第二天晴空万里,和风细曦,顺利完美。
大大没能看到我在城里的家,没能看到孙子一路芳华。曾经无数次默许对父母尽孝,又无数次以各种理由让父母在期盼中失落,总以为来日方长,没曾想如今只能跪拜在父母墓碑前,面对阴阳两隔把父母期盼时的泪水加倍的还给父母。
忘不了粗茶淡饭把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如今君枕黄土我枕月,且学您博爱无疆代代传。待每年再到清明时,捧香茗携美酒家祭告先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