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晚唐重臣兼诗人高骈,由于严重不满唐僖宗解除自己的兵柄和利权(盐铁转运使),捋袖大骂,并上表自诉,言辞极为不逊。作为诗人的高骈,才力自是不俗,骂起人来丝毫不比舞刀弄枪的高骈差。一篇表章可谓言辞犀利,文采斐然。尤其是引经据典,毫不留情地将唐僖宗比作卑贱无能,留下刮席之耻的东汉末更始帝;甚至嘲讽僖宗为“素车白马,系颈以钮”的亡秦之君子婴。这已经无异于在隔空诅咒和侮辱皇帝了。
面对昔日股肱之臣如此的狂傲不羁和以言挑衅,唐僖宗一定感到了前所末有的羞辱和愤怒,但史书对此语焉不详,只说:“上命郑畋草诏切责之。” 但“切责”一语,已足见皇帝是龙颜大怒,怒火中烧了。此时的唐僖宗虽然亡命于蜀,偏寄一隅,而且已无法有效地掌控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帝国了。但毕竟王朝的框架尚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毕竟还是一国之君,岂能受此奇耻大辱?皇帝决定要发起反击了。
于是,唐僖宗命宰相郑畋起草诏书,回击高骈。顺便说一下,这郑畋也非俗人,才干非凡,颇有勇略。史载黄巢攻入长安后,他积极招集散兵抵抗,并传檄四方,号召藩镇合讨黄巢。《旧唐书》称“畋文学优深,器量弘恕。美风仪,神彩如玉,尤能赋诗。与人结交,荣悴如一。”皇帝找到这样的人替自己骂人出恶气,也算眼力不差。
果然,郑畋不负所托,在诏书中见招拆招,一针见血,逐一反驳了高骈在上表中的指责和狂妄。我们且来看看,郑畋是如何代表皇帝“切责”高骈的。
首先,郑畋代表皇帝驳斥了高骈对朝廷不重用他的指责。诏书曰:“绾利则牢盆在手,主兵则都统当权,直至京北、京西神策诸镇,悉在指挥之下,可知董制之权。而又贵作司徒,荣为太尉。以为不用,如何为用乎?”这显然是在摆事实:朝廷让你高骈专营江、淮盐利,统领大兵,甚至京北、京西、神策军及各防守的军队,都是由你指挥的,由此可知你操掌的大权;后来又封你为司徒、太尉,如果这样还不算重用你,那么怎样才算重用呢?事实的确如此,晚唐藩镇割据,国家四分五裂,许多藩镇节度使父死子继或兄死弟承,不听朝廷号令,人事自专,不向朝廷纳财赋。而江淮是为数不多几个中央政权尚可控制的赋税来源之地。唐王朝视高骈为可信任和依赖的股肱之臣,才将江淮重镇的军权、财赋都交给了高骈。这一点,恐怕连高骈本人都不能否认。因此,诏书首先驳倒了高骈不受朝延重用的不实之辞,从事实上击穿了其立议的基石。
其次,郑畋代表皇帝揭穿了高骈拥兵自重的不作为。诏书曰:“朕缘久付卿兵柄,不能翦荡元凶,自天长漏网过淮,不出一兵袭逐,奄残京国,首尾三年。广陵之师,未离封部,忠臣积望,勇士兴讥……” 这显然是在析得失。在这一点上,郑畋的反驳很有策略,他并没有直接回应高骈指责的王铎、崔安潜等无能之辈,落入其所预设的论辩陷阱,而是就实避虚,直斥高骈在黄巢攻破长安时在江淮的所作所为:皇帝长期把兵权交付给你高骈,你却不能扫荡剪除乱贼,黄巢从天长县漏网逃跑经过淮河,你竟一个兵卒也不派出去追击,致使他们占据残害长安,前后达三年之久。你在广陵所率领的军队,没有离开过驻地,忠良大臣怀有期望,勇猛士兵出现讥讽……”一言以蔽之,你高骈手握重兵,坐视家国沦丧,就是不担当,不作为,你还有何颜面指责别的大臣不如你呢?可见郑畋的论辩逻辑是:既然你高骈自视高于他人,我就分析分析你的所作所为,看看你高在哪里?!因此,诏书可谓直陈得失,直击要害,颇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味道。
在历数高骈的所作所为后,郑畋还不忘替皇帝打情感牌,获取天下人的理解和同情。诏书曰:“从来倚仗之意,一旦控告无门,凝睇东南,惟增凄恻!”这是在说,我作为皇帝,从来都是倚仗你高骈的,一旦连你都不支持我,我还指望谁呢?我只有凝目遥望东南,徒添凄凉悲伤罢了!在这里,寥寥数语,将一个落魄失意皇帝的无奈、不甘和悲怆表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从西逃入蜀的那天起,唐僖宗和朝廷上下,都将高骈视为能挽大厦于将倾,再造唐室江山社稷的希望和依托所在。只是事与愿违,现实中的高骈无所作为,只能令他们最终从失望走向绝望。
第三,郑畋代表皇帝反驳了高骈对朝廷用人中文臣不如武将的指责。诏书曰:“谢玄破苻坚于淝水,裴度平元济于淮西,未必儒臣不如武将。”又曰:“卿尚不能缚黄巢于天长,安能坐擒诸将!” 这显然既在举例子,又在作对比:东晋的文臣谢玄在淝水能战胜苻坚,咱本朝的文臣裴度在淮西能平灭吴元济,怎么能说文臣一定不如武将呢?你高骈尚且不能在天长县剿获黄巢,又怎么能说坐着就把朝廷各位将领擒拿了呢?!高骈在上表中自恃武功,睥睨朝廷中的儒士,夸口“上至帅臣,下及禅将,悉可坐擒”。郑畋在诏书中以力挽狂澜的儒臣谢玄、裴度为例,实在反讽高骈放走黄巢,连儒臣都不如,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朝廷众臣而口吐狂言呢?!
第四,郑畋回击了高骈对皇帝的冒犯和侮辱。诏书曰:“宗庙焚烧,园陵开毁,龟玉毁椟,谁之过欤!”又曰:“‘……‘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又曰:“卿云刘氏复兴,不知谁为魁首?比朕于刘玄、子婴,何太诬罔!”这里显然是在辨是非了:国家宗庙被焚,皇家园陵被毁,这是谁的过错呢?潜台词是在说,你高骈就没有责任吗?对于高骈“陛下犹迷’的指责,皇帝则直接予以否定和回绝。诏书中对高骈还有一句最要命的灵魂之问:你高骈说刘邦(季)一类的人会再次兴起,不知头目是谁?!你把我比作刘玄、子婴,实在是太诬蔑欺罔了!诏书中的表达其实已再直白不过了,简直是在反问高骈,难道你要做这种背叛朝廷的乱臣吗?接下来诏书更说,作为皇帝,我绝不会做你高骈所说的刘玄、子婴那样的亡国之君!这就不单单是在驳斥了,其中所蕴含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第五,郑畋代表皇帝强调了君臣纲常和朝廷法度。诏书曰:“况天步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俱存,君臣之礼仪,上下之名分,所宜遵守,未可堕陵。朕虽冲人,安得轻侮!”这是在说,大唐天下还未倾倒,朝廷纲纪尚且整肃,天道人心、各种法度全都存在,君主和臣子之间的礼仪名份,理所当然应该严格遵守。作为皇帝,我虽然年龄幼小,但怎能容忍你如此轻狂的侮辱!这显然是从法理出发,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给全篇诏书一个明确的中心思想和总结:你高骈就是不遵人伦法理,以下犯上的不义之臣!
纵观整篇诏书,郑畋代表皇帝通过摆事实,析得失,辨是非,举例子,做比较,明法理等方式,驳斥和回击了高骈奏表中的不实之辞,可谓有据有理,理直气壮,同时又不乏以情明理的表达!只可惜后来的史实证明,在一个战乱纷争的时代,要靠实力说话,有理并不能走遍天下。一篇言辞犀利、文采斐然的诏书,虽然出自朝廷,代表皇权,但仍然比不上刀枪有用。连孔子那样的至圣先师都“累累如丧家之狗”,更何况一个亡命在外、政令难出的皇帝呢!
史载,在经历过这样的君臣隔空互骂之后,“骈臣节既亏,自是贡赋遂绝。”高骈既然已经丧失了做臣子的礼节,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自此断绝了对朝廷的进贡纳赋。
公元883年,高骈所鄙视的儒士王铎收复了长安,高骈听说后又十分悔恨。
公元886年,静难节度使朱玫扶植唐宗室襄王李煴,加高骈兼中书令、诸道兵马都统、江淮盐铁转运等使,高骈竟然接受了“伪命”,上笺劝进,不断遣使供奉于李煴。算是在政治上与唐中央政府基本决裂了。
正是:
铁甲曾闻挽落晖,江淮坐拥失戎机。
牢盆利尽司徒贵,龙章切责宰相威。
空纵黄巢残帝阙,枉讥刘汉触天扉。
终教贡赋绝西蜀,风雨剑南孤鹜飞。
欲知高骈人生结局如何,且听下篇文章为您细作分解。
(注:本篇文章写作主要依据《资治通鉴》,并参考《旧唐书》、《新唐书》等著作。)
附:唐僖宗切责高骈诏书
上命郑畋草诏切责之,其略曰:“绾利则牢盆在手,主兵则都统当权,直至京北、京西神策诸镇,悉在指挥之下,可知董制之权。而又贵作司徒,荣为太尉。以为不用,如何为用乎?”又曰:“朕缘久付卿兵柄,不能翦荡元凶,自天长漏网过淮,不出一兵袭逐,奄残京国,首尾三年。广陵之师,未离封部,忠臣积望,勇士兴讥,所以擢用元臣,诛夷臣寇。”又曰:“从来倚仗之意,一旦控告无门,凝睇东南,惟增凄恻!”又曰:“谢玄破苻坚于淝水,裴度平元济于淮西,未必儒臣不如武将。”又曰:“宗庙焚烧,园陵开毁,龟玉毁椟,谁之过欤!”又曰:“‘奸臣未悟’之言,何人肯认!‘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又曰:“卿尚不能缚黄巢于天长,安能坐擒诸将!”又曰:“卿云刘氏复兴,不知谁为魁首?比朕于刘玄、子婴,何太诬罔!”又曰:“况天步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俱存,君臣之礼仪,上下之名分,所宜遵守,未可堕陵。朕虽冲人,安得轻侮!”骈臣节既亏,自是贡赋遂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