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一月份大作文看图写文活动。
一、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说:“阿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来?”
今天?不是还有两天就开始放寒假了嘛,到底是什么事连这两天都等不了?心里虽然有一大堆的疑问,但我始终问不出口。
阿妹是我的小名,只有遇上正经事的时候,父亲才会这样叫我。平日里,他都习惯叫我的名字小露。而且,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很少会这样用带着请求的语气跟我说话。我隐隐觉得,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
于是,我二话不说就去找校领导,将这两天的工作交给其他老师,然后坐上最早的那一班车,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一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地打着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好的、坏的,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依旧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从我工作的县城离老家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已,不算太远的距离,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却仿若一个世纪那么长。当我终于回到家门口时,院子里却静悄悄的。我有些意外,父亲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站在门口迎接我,这似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自从我离开村子,到外地去上大学,到后来毕业,留在城里工作后,回家的次数就变得屈指可数。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每次知道我要归家的那天,父亲总会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我回来的方向。当我出现在村口时,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
然而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特意让我赶回来的,不会是真的发生什么了吧?我心里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然而当双手刚触碰到大门的把手时,才发现那两扇笨重的木门是虚掩着的。屋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阵咒骂声,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你有病,就死在山上好了,干嘛要下来继续祸害我儿子。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我告诉你,赶紧滚回山上,过两天我孙女就回来过年了,别让她看到你。晦气……”
是奶奶的声音。我顿时头皮发麻,奶奶还是老样子,爱骂人、爱抱怨的性子一点也没变。从小到大,我就没听过她的嘴里能冒出半句好话来,好像在她的眼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全世界都亏欠了她似的。
尤其是住在山上的大妈,她在奶奶的眼里活像一个杀父仇人,每次只要说起她,奶奶就恨得牙痒痒。奶奶不喜欢大妈,个中原因我是略知一二的。虽然爸爸从来不肯告诉过我实情,但从奶奶每次的骂骂咧咧中,我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其实,大妈是父亲的前妻。因为一直生不出孩子,后来还得了怪病,又死活不肯和父亲离婚,奶奶就想方设法把她赶到山上去住。没多久,奶奶以香火不能断为由,逼着父亲娶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
只可惜,父亲的心里一直装着的人是大妈,母亲心灰意冷,在生下我还不到半年的时候,就撇下我偷偷离开了。本来因为我是个女孩,奶奶还寄望着母亲生个二胎,好给她生个男孙的,结果母亲却跑了。奶奶就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大妈身上。
二、
我对大妈的感情也有些复杂。我知道母亲是因为她而离开,本来应该恨她才对。但从小到大,父亲总在我面前说,大妈很疼我。
母亲离开的那年,大妈怕夜里父亲和奶奶照顾不好我。于是不顾奶奶的阻拦,每天傍晚时分,她就从山上走下来,然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直到天亮才回山上去。据说她一直这样照顾我,风雨无阻,直到我满周岁,她才彻底地留在山上。
虽然对那段日子的记忆,我完全没有印象。但父亲的一再强调,无形中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是感恩,还是其他什么,我很难说得清楚。只是,我确实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尽管,我对她也谈不上有多喜欢。
但我更加不喜欢奶奶,虽然表面上她好像很维护我,其实她骨子里是嫌弃我的。因为我不是男孩。我的到来,某种程度上间接造成了她失去拥有一个孙子的命运,所以她对我的嫌弃也是情有可原的。
正因为如此,有的时候我会对大妈产生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错觉。所以,每次当奶奶咒骂她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是站在她那边的。
此时,门内熟悉的咒骂声,又再次让我的神经突突突地跳了几下。难道,奶奶此刻在骂的又是大妈?大妈不是一直住在山上?
我不再多想,抬起手一把推开了大门,眼前的一幕竟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画面。奶奶居然披头散发地站在屋子里的正中央,正居高临下地指着瘫坐在地上的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着。
“活该你有病,你这种人早该死了,还活着有什么用。”
女人默不作声,看起来有些虚弱,脑袋耷拉着,我看不清她的面容。父亲则半跪在女人的身旁,眼睛斜斜地盯着奶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的眼里装着一团火,一团愤怒的、随时要爆发的烈火。
如果不是我的出现,父亲眼里的那团火很可能马上就会燃烧起来了。但幸运的是,我及时出现了。
我的出现,让父亲眼里的那团熊熊烈火,瞬间转换成两道柔和的亮光。同时,那两道亮光里似乎又藏着一些很复杂的东西。有惊,有喜,有慌乱,似乎又有些如释重负。
但我的出现,却让屋里的两个女人陷入了极度的慌张之中。首先是那个女人,当她条件反射般望向门口,接触到我的目光时,眼里顿时充满了恐惧。
也就是这一望,我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长相。她长得真老啊,比奶奶好像还要老上好几倍。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一块被揉搓过无数次的旧抹布,松松垮垮的像被硬贴上去一样。倒是那双眼睛,还有几分神采,然而此刻却被惊恐给填满了。
我同样惊恐地看着她,这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不过我能肯定的是,这人绝对不是大妈。我小时候见过大妈,大妈没这么老。那时,她明明比奶奶还年轻得多了。
就在这时,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她飞快地转过脸,嘴里慌乱地喊着父亲的名字叫道:“你怎么会?怎么会让她回来?”
奶奶更夸张,她直接冲过来,一边把我往门外推,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小露,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你不是还有两天才放假?小露,快出去,别看了。晦气……”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一个踉跄。就在我快要摔倒的时候,我的胳膊却被另一只手臂紧紧地拽住了。那只手臂很瘦,硌得慌人,但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她。是那个女人。她是什么时候像个鬼魅一样,突然蹦到了我的面前的?我的心里顿时有些发慌。当我站稳了之后,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松开那个女人的手臂时,却意外地触摸到一个光滑的、圆圆的东西。
“啊。”女人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像触电一样倏的一下就把手臂缩了回去,并且飞快地往背后一藏。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我已经清楚地看到,她缩回去的那只手是没有手掌的。
那是她的左手,手腕以下的部位都没有了,只剩下关节处光秃秃的、圆溜溜的,像怪物一样。
三、
没有手掌的女人!我差点喊了出来。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迅速从心底里涌出,我浑身哆嗦起来。
“小露……”女人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我看到有几滴泪从她的眼角流下,然后沿着脸颊滑落,消失在那些松垮的皱褶里。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惊恐,她又颤颤巍巍地伸过来一只手,做出想要安抚我的动作。我吓得一把推开了她。女人单薄的身子,立刻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往后倒。
眼看着她就要倒下了,父亲却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稳稳地扶住了女人。我看到他把她拥入怀里,动作很轻,像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稀世珍宝一样。
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竟大声呵斥道:“阿妹,你不能这样对你大妈。你会伤了她的,她身体弱着呢。”
大妈?她竟然是大妈?我没听错吧?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他眼中的责备刺痛了我。我摇着头,失控大喊道:“不,她不是大妈!大妈没这么老。”
“是,她就是你大妈,从小疼着你爱着你的大妈。”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暴怒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狰狞。
我又慌又怒,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凶过我,他可是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的啊。可是现在,他居然为了一个丑女人来凶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心底的呐喊,当然没有人来回答。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抱着大妈离开了。大门也敞开着,原本空荡荡的院子,瞬间挤满了闻声而来的邻居,奶奶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们哭诉着什么。
我依稀听到有人叹息,“哎,她也是个苦命人,有家归不得,至少在临终前让她走得体面一些吧。”
奶奶随即尖叫起来:“她苦命!我才苦命呢,要不是她,我会连个孙子都没有吗?”
“你不是有个孙女吗?孙女多能干,书读得好,现在还在城里当老师了。这村里能找得到几个像你孙女这么优秀的孩子,知足吧。”
“知什么足,针没扎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有多疼。孙女再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
我怔怔地望着那些人,他们的表情不一,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有义愤填膺的。我分不清哪些是善意,哪些是恶意,但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那个女人,原来真的是大妈。
大妈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老?还有那只手……一想起来我就不寒而栗。
奶奶继续像一个泼妇一样,伫立在院子中,口沫横飞地控诉着她的不幸。说的无非又是那些有关大妈如何不好的事,都是我从小就听惯了的。
以往,我只觉得聒噪,但今日那些话语却像她口中说的针一样,正一针一针地扎进了我的脑子里。我瞬间感到头痛欲裂。
四、
看热闹的人群终于散去了,奶奶也不知所踪。有人离开之前告诉我,父亲带着大妈去了医院。那人还说,大妈生了很严重的病。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愧疚。但很快,那些复杂的情绪又被恐惧所代替了。因为大妈的那只左手,一直占据着我的大脑,挥之不去。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张牙舞抓,让我几近疯狂。
到底这些年来,大妈经历了什么?我突然发现,我对她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
我只记得,大妈是一直住在山上的。从我记事以来,她几乎没怎么下过山。那座山就在村子的后面,其实不是很高,但山路崎岖,杂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会上去。
我长这么大也才上过一次而已,而且那次还是因为贪玩,偷偷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上去的。父亲每周至少会送一次食物到山上去给大妈。起初,奶奶并不同意。父亲就恐吓她,说不送食物的话,把人饿死了,他们就成了杀人凶手。奶奶才由着他了。
大妈住的地方好像是一间小茅屋,具体什么样子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很偏僻,吃的用的都要从山下运上去。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奶奶怎么会忍心让大妈一个人生活在那里,而大妈又为什么会妥协?
直到成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那是因为大妈患了一种怪病。具体是什么病,我也曾好奇地问过,但是他们都默契地三缄其口。而大妈妥协的,很可能是她自己的病,而不是奶奶的蛮横。
难道,她的容颜快速衰老就是因为那个怪病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只是,当我冷静下来以后,愧疚感又再次盘踞在心头。大妈的病真的很严重吗?我刚刚那样推她,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
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家中。走出院子,我沿着村口的那条小路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医院的门口。
我犹豫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要进去看一眼吗?就一眼吧,来都来了。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一间位于镇上的卫生所而已。里面的设备条件很简陋,病房也不多,我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大妈住的那一间。
病房没有门,只有一块半透明的帘子。我小心地掀开一角,看到大妈躺在床上,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时地摸摸大妈的额头。
大妈推开父亲的手,一开始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听到她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回去跟小露陪个不是,你刚刚对她太凶了。”
“不急,让她自己反省一下吧。她怎么能够推你,你可是她的……”
“别告诉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有个这样的……”大妈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却哽咽了起来。
“她迟早都要知道的,况且你的身体不能等了。”
“我没关系的,只要她好好的,我死而无憾了。”
“别乱说,你还要陪我亲眼见证小露结婚的那一天呢。”
他们的谈话透过帘子,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听得一头雾水,却拉不下面子跑进去问。我倚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听到大妈幽幽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可以去?会吓坏她的,你看刚刚……”
“刚刚是我没想周全,应该像以往那样,先帮你化个妆的。只不过,我本来就是想趁着今天,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尤其是你这只手的伤。”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当年如果不是小露太顽皮,你又怎么会被炸掉一只手。”
“别说了,你不懂,这是一个当母亲的心甘情愿为孩子做的事。”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手是因为我而被炸掉?怎么会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多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问个明白,可是,万一真相是更加糟糕的,该怎么办?到底,他们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五、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进去面对一切。
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之前,我快步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冬日的阳光迎面扑来,很暖和,我却浑身冷得发抖。
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父亲的那句话:“当年如果不是小露太顽皮,你怎么会被炸掉一只手。”心里像被巨石压着一样沉重。我突然大笑起来,小露啊小露,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笑着笑着,泪水突然缺堤而出。我就这样哭着笑着,笑着哭着,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路过的行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有人嗤笑着,有人跑了起来。
我也跟着跑,慌不择路地跑。直到跑到一处山脚下,我才猛然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后山脚下了。
在入口处那里,能清晰地看到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从山脚下蜿蜒而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油然而生,这就是大妈住的那座山吗?
我突然很想看一看大妈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又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踏上了这条神秘的山路。沿途有几次我差点摔倒了,但幸亏两旁有很多树木,它们化身成为我的扶手。
尽管如此,还是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终于看到了那间茅屋,就在山顶上。周围是葱葱郁郁的树木,那间茅屋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原来,这真的是大妈的住处。
从外面看,茅屋简陋到令人难以置信。木板搭建而成的屋子,如果遇上刮风的天气会怎么样?我不敢想象。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时,手却不小心触碰到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面也很简陋,却收拾得很整洁。一张木床,一张小木桌,几个碗,两只锅,就这些东西而已。
她不是在住院吗?帮她收拾几件衣服吧。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先吓了一跳。不过转而一想,反正来都来了,就当帮帮父亲的忙吧。
只不过,整间屋子只有床底下的一只木箱子,看起来比较像有衣服在里面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木箱子给拉出来。上面厚厚的灰尘,顿时呛了我满鼻子。
我一顿猛咳,木箱子的门却在这时“哐”的一声开了。我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都是一些用小袋子装着的小东西,唯独没有衣服。
我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被那些小东西给吸引了目光。其中,有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剪刀的手柄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女儿出生时剪脐带;有一小截头发,写着:女儿第一次剪下的头发;还有个袋子里装着一颗小小的牙齿,写着:女儿第一次换下的乳牙。
另外,还有一顶婴儿帽子,一条小手环,一双小鞋子……在这些东西上面,全都标明了是什么,而东西的主人无一例外都是女儿。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上面写着的女儿会是谁?大妈不是生不出孩子吗?这些都是谁的东西?我又仔细地翻了翻,发现还有一个小本子。翻开来一看,上面竟然工整地记录着,女儿上小学、上初中、高中、大学的日子,多大开始学讲话、学会爬、会走路,甚至是多少岁来月事,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然而,我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这些日子,怎么这么熟悉?这记录的不正是我本人吗?怎么会这样?大妈为什么称我为女儿?会不会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有妄想症?
我越想越害怕,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在这时,身后的那扇木门突然“嘭”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我吓得惊叫起来。
六、
“小露,你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忽远忽近的。
我猛然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院子里的那张长椅上,父亲手里拿着一条毯子,正在往我身上盖。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
我坐起来,用力地揉了揉脑门,依旧心有余悸,那个梦境为何会那样真实?我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边晕染着一片五彩的霞光。原来已经是黄昏了。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是从医院出来之后,跑着跑着就跑回了这里,然后就睡着了吧。
胡思乱想间,父亲已经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他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经过了白天那一场闹剧之后,彼此之间似乎都多了些生分,也多了些局促不安。
“小露,爸爸对不起你。”父亲最先打破了沉默,“你大妈说得对,我不该那样凶你。她……”
“爸,我去过医院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到了。”
“你都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嗯,都听到了。”
“好,好。”短暂的沉默之后,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声音里却难掩激动,“其实,这次让你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爸,大妈的手真的是因为我而变成那样的吗?”我打断他的话,问出了这个困扰了我整个下午的问题。
“对,是因你而起,但也不能全怪你。她只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而已。”
母亲?我心里一阵疑惑,大妈怎么变成了母亲?
我还没来得及问,又听到父亲说:“你六岁那年,跟着村里的几个大孩子去祠堂里偷了几捆鞭炮去玩。那时的你们太顽皮了,竟然将鞭炮胡乱地绑在一起,然后点燃,鞭炮瞬间爆了起来。其他的孩子个子高,跑得快,而你太小了,根本反应不过来。幸好一直偷偷跟着你的大妈,及时冲了出来,把你推开,但她的手就……”
此时的父亲,陷在回忆的漩涡里痛苦不堪,而我却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会是这样?我抱着脑袋,竭力地想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可遗憾的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天生是个寡情的人?
父亲似乎猜到了我心思,他只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你当时被吓坏了,回到家发了一场高烧,之后问起你那天的事,你却一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那时觉得,你想不起来也是好事,至少不会害怕,也不会对你大妈有愧疚。”
可终究我还是知道了,虽然晚了这么多年,但我的愧疚感绝对不会比当年少。
“那她的病又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大妈患怪病的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整理着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开口道:“她的病来得很奇怪,是生下你不到半年后就开始了。有一天起来,我发现她的脸多了很多皱纹,还以为她是因为照顾你没休息好才会这样的。结果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连她自己也觉得是身体出了毛病。后来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患的是怪病,治不好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而且接下来不仅是外貌会发生变化,连身体机能也会变老……”
“爸,大妈就是我亲妈,对吗?”父亲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进去了,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父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接着点了点头说:“刚刚你不是在医院里听到了吗?我以为你知道了。”
我没告诉他,我只听一半就走了。
“那我原来那个母亲又是谁?”
“那个人,和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她是你奶奶硬塞给我的。我当时想着,反正你大妈……你母亲去了山上,总得有个人来照顾你吧。结果,她根本就不会照顾小孩,脾气还大得要命。你母亲怕她伤害你,就想办法把她吓跑了。”
听到这里,我早已泣不成声。我怎么这么笨?大妈才是我的亲妈,我早该想到的,今天还那样对她,我怎么这么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妈的孩子,所以宁愿留在外面,也不愿意回来。原来,我的母亲一直在我身边。
我突然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也许是冥冥中在提示着我吧。
“阿妹,你可不可以答应我,这段时间尽量多陪陪你妈。医生说,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怎么会?爸,你是说笑的吧?”
“是真的,她身体的机能已经接近一百岁了……”父亲的声音又再度哽咽起来。
七、
第二天,我在父亲的陪同下,先上了一趟山。让我意外的是,现实中的山路比梦中那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要好很多。
父亲说,他每周给大妈送食物的时候,都会顺便带上工具,修理一下这条路。所以,才会有如今这种效果。而大妈住的已经不是茅屋了,爸爸早几年就偷偷找人到山上来建了一座瓦屋,里面虽然家具简陋,但布置得温馨舒适。
看着眼前这个由父亲用爱建起来的小家,我不禁泪流满面。我被父亲对大妈那种执着的爱深深打动了,同时又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
在收拾母亲的东西时,我竟意外地发现,有只旅行袋里装着的东西和梦里的那只箱子里的东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震惊之余,又有一种如获至宝的喜悦。
我找出那本记录我生活的小本子,放进手提包里,其他的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那些东西,以及这间屋子,都是大妈最珍贵的财富,我决定以后要好好守护这里,就像小时候她一直守护我那样。
而那本小本子,我将会随身携带,在剩下的那些纸张里,记录下大妈——我的母亲,人生中最后的点滴。
办好这一切之后,我和父亲锁好小屋子的门,然后一起走下山,去医院接我的母亲。我准备带她到城里去和我一起生活,给她一个真正成为母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