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房(散文)

作者/岑大明

老家,最令我牵念的就剩下那栋老屋了。老屋一直都是母亲料理,房前屋后经常打扫得干干静静。自从三年前母亲走后,老屋就没人打理过。前几天,我突然想起老屋,难得周末稍闲,便驱车回老家。我的老家在龙头大山脚下的一个布依山寨,虽然边远闭塞,但通过跨县通村连组水泥公路,能把车开到家门口。

下车那刻,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原本矮小的老屋掩没在一片杂草荆棘之中。我找来板锄、镰刀,疯狂地向疯长的野草进攻……把房后的杂草割了一半时,我发现两扇大磨靠在墙根!我兴奋地再往里割,又发现两扇小磨斜躺在土埂上,一个破损的石碓窝躺在最里边的屋檐下……

在我的记忆里,老屋的右边有一间“三柱四”“七个头”草房——我家的磨房。磨房四周砌了泥巴墙,前面留一道用木棍扎成的房门,屋檐高不过五尺,大人进出要低头弯腰。小时候,我常常趁父母不在家,便搬来一张高凳子,站在上面摸麻雀蛋。房草不时被我翻得稀巴烂,为此我不知挨了父亲的多少顿打,但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磨房的前后墙体半中腰各留一个一尺见方用来取光的墙洞,伏在墙洞往里看,可以看到里面摆设有两副石磨——大磨、小磨。大磨用来磨苞谷面,小磨则用于磨米浆、豆浆、玉米糊之类的。山村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石碓、石磨,不过大多数人家的石碓石磨都安在主屋里,很少有单独的磨房,也很少有小石磨。我家不仅有磨房,而且碓磨齐全,为此,我有点小小的自豪感。

我家共有八口人,居住在“五柱六”“十一个头”共三间瓦木结构的老屋,仅安放睡觉的木床都很拥挤,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摆放石碓石磨,只有开石挖泥垒建磨房。那时没通电,吃白米饭要用石碓舂,吃包谷(玉米)饭、荞子饭、麦子饭都要用石磨拉,石碓、石磨成了农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

那时饭量大,我家一天要吃八九斤粮,其中,大米四斤,苞谷或麦子或荞子四斤。有的人家饭量更大,和我家一样的人口,一天要吃十二三斤。现在我才明白,那时饭量大是因为几乎没有一点油腥,要吃很多粮食才能填饱肚子。为此,舂碓、拉磨便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重体力”家务活。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舂碓、拉磨几乎是母亲一人包揽。白天,母亲要做农活;晚上,母亲又忙着拉磨、舂碓,为第二天准备口粮。拉磨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一人负责推拉沉重的石磨,这是重体力活,推拉的人双手需要持续用力;另外一人负责往石磨里添苞谷籽(老家人叫“添磨”),这不需要多大的体力,但需要眼快手快。

我有一个姐姐,十一二岁就成了母亲推磨的得力助手。每天吃过晚饭,便到了雷打不动的推磨时间。母亲用撮箕抬着苞谷籽,姐姐抬着一盏煤油灯,跟在母亲的后面来到磨房,便开始推磨。磨苞谷面用的是大磨,磨盘直径约有0.5米,用坚硬的青石制成,每扇磨盘约百余公斤,需要两三个壮劳动力才能搬动。

昏暗的油灯下,只见母亲双手紧握着磨钩,用力将石磨推出去,又用力拉回来,因推拉持续用力,上磨盘顺时针不停地转动。姐姐站在石磨边,一手抬着苞谷籽,一手不时往石磨里添苞谷籽。有一首布依山歌这样唱道:“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拉不转来;磨盘不停轮流转,人老不会转少年。”

不多久,母亲便满头大汗。姐姐添磨看似手上活,但也不简单,要趁母亲把磨推过去在石磨未拉过来的那一瞬间,准确无误把苞谷籽“添”进磨窝里。如果远远地投放,苞谷籽就会撤落出来;如果把手伸近点动作慢了,石磨就转过来了,为此,必须做到眼快手快、恰到好处。

还有,添磨必须学会听磨盘转动的声音,判断什么时候把苞谷添到磨窝里,添得过“勤”,磨出的苞谷面非常粗,添得过“懒”,石磨空转就做无用功,听到磨盘开始空响时,就得把苞谷添进去。姐姐还那么小,就炼就了这样的本领,全得益母亲一边气喘吁吁地推,一边大声地吆喝“快添,快添”的教导。

小磨,使用的频率不高,用得最多的是,寨子里哪家有大屋小事,邻里帮忙的几位大娘,提来几斤头几天用井水浸泡得胀鼓鼓的黄豆,用小磨磨成豆浆,然后做成豆腐。我家的小磨,这时发挥了公共服务功能,我想,这也是别人家很少有小磨的原故吧。

农历“七月半”前后,我家的小磨也派上了自用用场。这个时节,家里的存粮已经没有了,地里的苞谷刚蔫花,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到地里扳来一些嫩苞谷,将正在含浆的籽粒一颗一颗的剥下来,用小磨推成浆,做成苞谷粑,为全家人准备填饱肚子的餐食。

开饭的时候,母亲把放在蒸笼下面顺便煮的瓜豆舀了一碗端上桌,接着又把蒸笼端上来,打开蒸笼,一股香喷喷的苞谷粑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令人食欲大开。全家人,每人拿着一个苞谷粑,打开叶子,咬一口苞谷粑,吃一口沾着青椒辣水的瓜豆,竟然那么的爽口,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苞谷粑的味道。

除了石磨,我家磨房里还有一件宝贝,那就是安放在最里边的石碓,农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物件。我在前边已经说了,我家一天要吃八斤粮,其中大米四斤。这日食四斤的大米得用石椎舂出来。为此,每天晚上,母亲推好了苞谷面,还得接着舂稻谷(老家人叫“舂米”),准备第二天吃的大米。

“舂米”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说是体力活,就是舂碓时,要用单脚踏在碓尾上,用力踩下去、松开、踩下去、再松开……如此反复重复;说是技术活,就是要掌握好力度,力度太大了,会把米舂碎,力度小了,稻谷壳又剥不掉。为此,开初得轻轻地舂,当稻谷壳瞌去十有八九时,才能用力舂,舂好一窝米得花去一两个时辰。

石碓除了“舂米”还能舂耳块粑。记得土地刚承包到户那年(我们村是1979年),秋收完苞谷稻谷,家里比往年多出了很多粮食,父母还特意栽了一块挽谷(梗稻),仅挽谷就收了一百多斤,这是专门用来打耳块粑的稻米。

腊月二十四,父亲扫了阳春,母亲就浸泡挽米准备舂耳块粑。这年我家舂了少说也有百来斤的耳块粑,应该是有史以来舂得最多的一年。舂耳块粑那天,不仅是全家出动,还特意请来外婆帮忙,负责在厨房把握火候蒸挽米。我和姐姐负责舂碓,母亲负责调和,舂好一个,就从碓嘴上取下粑团递给父亲搓揉。

父亲一边搓一边说:“做耳块粑,这搓揉的工序很关键,搓得不好,日后浸泡在水里就会起层、发酸(那时没有电冰箱,耳块粑冷藏保鲜就是放到水里浸泡),就吃不成了。”为此,父亲很有招法,用双手使力将出碓时不成规则的粑团反复挤压,揉成圆圆的一团,用手掌边沿在收尾处“切”出如乒乓球搬大小的“收尾粑”,让收尾处不留丝毫缝隙。

父亲的这一招果真管用,我家的耳块粑,在水里浸泡三四个月也不会起层发酸,次年的三四月间做农活时也还有耳块粑吃。可是,那时,没有人意识到那么管用一度被视为家宝的石碓石磨会悄悄地消逝……

改革开放后,随着田地里的收成增多,一家人的口粮仅吃大米都吃不完,已经不吃苞谷饭了,母亲不用每晚都推磨了。加之,农村经济也渐渐好起来,邻寨的表哥家买了一台柴油机,安起了打米机,村民吃米不在用碓舂了,我家的石碓也闲置了下来。

后来,村里通了电,父亲买了台小型的粉碎机,专用于打苞谷,四五十斤苞谷籽,倒进粉碎机里,十多分钟就打磨完毕,喂猪用的苞谷面就这么搞定了,我家的石磨就这样“退役”了。

就这样,磨房里的三大宝贝一年四季几乎派不上一次用场,磨房里常年没有人进出,布满了蜘蛛网,房上的房草也长起了青苔、野草。后来,弟弟外出打工赚到了钱,回来将磨房掀翻了,在磨房的位置盖一楼一底大平房,石碓、石磨便成散落在老屋后面的遗物。

烈日下,清除完老屋房前屋后的杂草,我将石碓、石磨重新拾了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曾经的一家之宝从屋后搬到老屋里。我保留老屋、找回石碓石磨,只想找回那份格外深沉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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