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会记起这样一幕:或许是一个秋天的晌午时分吧,亮亮的阳光,铺满了整个院子,但在院子东南角的磨房门口,却隔出一小片阴凉来。难得地借到了一头生产队里的毛驴为家里磨面,妈妈顶着一头一脸一身的面粉屑,一边吆喝着毛驴,一边陪着坐在阴凉里的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喧荒。
来人是住堡子里的我得称呼为四舅奶的周四的婆娘周四奶。——说是住在堡子里,其实她家就住在堡子大门口的里的左侧,不过她家却将堡子挖开一个门洞供自己家出入,因此她家倒像是这个堡子的门卫一样。而堡子大门的照壁是我家上房的后墙,因此我家和周四奶家算是近邻了。周四奶带着她的最小的女儿——大概四五岁吧,围着周四奶玩耍。
我的家乡叫磨房为磨道;我的理解,磨道者,或许就是一条围着磨盘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永远走不到头的道路吧!在我的少时的生活里,很多时候,都是人包括我自己抱着磨棍,一圈一圈地推着石磨完成磨面的任务。而在记忆里的这个晌午,却居然借到了生产队的一头毛驴,从而减免了原应由人自己来完成的工作。
因为有毛驴磨面,而免去人力推磨之苦,因此这样的晌午真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幸福的晌午,就连磨房里散发出来的牲口便溺的味道,也令人备感亲切。
磨房里,毛驴被蒙了眼罩,拉着沉重的磨盘,沿着那条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磨道,得得地行走,——想来毛驴也极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它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周遭的动静,只要没有了人的说话声,它就立刻停下脚步趁机休息一会,有时甚至会偷吃一口磨盘上的粮食,妈妈也就立刻大声斥责道:“呔,你站着站着!”或者“你就磨(磨蹭)着,今天往黑了拉!”不像吆喝牲口而像是责骂一个偷懒的人。毛驴知道人就在身边监视着,只好不情愿地拉着磨盘继续朝前走,于是在磨盘上下挤压下发出的轰轰嗡嗡的声响中,面粉就像小小的瀑布一样从磨缝里落下来,落下来,围着磨盘在磨槽里形成一圈髙高低低的白色的小山峰……
住在我家大门斜对面的另一个邻居周三的独生子周应科小名叫胡家娃的找我来玩,——周四奶是他的四妈。无聊中,胡家娃突然盯着他的小堂妺的肚子笑了起来:哈哈,这个女子的肚子咋这么圆,就像怀了娃娃一样!
——确实是好圆好鼓的肚子!短短的布褂子只护住了肚脐以上,肚皮像扣在肚子上的一个沙锅似的圆鼔鼓地露在外面;因为胡家娃的这一惊叫,我也好像突然留意到她的圆肚皮,就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
其实在那个时候,像周家小女儿这样圆鼓肚子的并不少见,因为生活困难,缺乏油水,人们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尤其在小姑娘的这个年龄,就是有什么都会往肚子里填的,因此越是吃不饱饭的年代越是多见这样鼓突肚子的小孩,——不过周四奶的小女儿的肚子也实在太鼓了,难怪会惹她堂哥和我的大笶。
周四奶的脸上挂不住了,她立刻大声斥骂道:滚你妈的批吧!哪里像是怀娃了!是你给怀上的吗!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胡家娃大窘。那时候我们都还十来岁,并不明了怀娃娃的程序,也不明白怀娃娃意味着什么,但知道周四奶真的因为这句话生气了;周四奶嘟嘟叨叨骂个不停,胡家娃自知说错了话,嗫嚅不敢回嘴,赤红着脸讪讪地回家了。
胡家娃走了,周四奶也立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他她的小女儿并不明白她的妈妈为什么突然生气又突然不生气了,依旧蹦蹦跳跳地玩耍,阳光依旧明媚而亲切,有毛驴磨面的晌午依旧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幸福的晌午……
……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光了。那种只要吃饱一餐饭,生活便充满着简单幸福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欲无求的时光,永远地一去不返了。几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妈妈,周四奶,胡家娃的妈妈周三奶以及她们那一辈的人大都早已故世,和我同岁的胡家娃都已经年过半百,而被他哂笑过的小堂妺,现在也该是有好多子女甚至有了孙辈的妇人了吧,岁月,改变了也冲刷了多少事物……
但无论岁月会湮灭多少事物,可有的记忆却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发淸晰,历久弥新。就像小时候自己的生活须臾都离不开的石磨,磨房,在磨房中的劳作那些场景,那些细节,无不历历如在目前。
在我知道面粉是用石磨磨出来并且身体力行其事的时光里,几乎都是人力推磨的,对了,我的家乡是把牲畜拉磨叫“推磨”,而把人力推磨却叫“搡磨”,推、搡同义,我一直不明白在家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但是,也是在很长时光里,对于“推”和“搡” 这两个字有一种心理上的过敏症状,远比贾岛的 “推”和“敲”要纠结不知道多少倍……
从小参加家里、生产队里的劳动,对我来说最累人的活是冬天拉架子车运肥和夏天拔麦子以及背砂、搡磨。但要论起家乡苦活之最,在我的有限的劳动经历中,最苦的活,也许莫过于搡磨吧——抱着磨杠,推着沉重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走在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磨道里,……肚子里缺少食物,浑身没压力气,一圈圈地转得头晕,但你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是在原地转着圈地走,在自始至终的疲惫、无奈和眩晕中,你看那嗡嗡转动的磨盘,像极了是在无情地撕咬着你的神经,研磨着你的生命!
到现在,如果我有机会走过过去的磨房,记忆里就会飘出从只有磨房里才有的特殊的气味,就会产生一种类似上了年龄之后的由于高血压、脑供血不足、颈椎病等等诸种症状似的眩晕中,第六感就会告诉我;这种“眩晕”,就是搡磨的味道!
之所以这样,是我自己太恐惧搡磨的缘故吧。
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上了高中,而且生产队里也有了柴油机帯动的机器磨,那种过敏症状还持续了很长一个时期。搡磨搡磨,如果谁想体验人生的一种类似单调乏味、无奈无望、头晕目眩的滋味,那你就去搡磨吧——不过谁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呢!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深切体验过搡磨的滋味,对于搡磨,始终心有余悸,甚至有一次我去爸爸的单位,不知怎么说起了搡磨的话题,我感慨道:这个日子过到哪一天是头呢!父亲的同事王华国——他的绰号叫“难看”,人们一直都叫他“难看”,而极少有叫他大名的,甚至连老王都很少有人叫,就叫他“难看”——他是个说话走路做事都有些滑稽的大叔,听了我的感慨,忍俊不禁且非常惊奇,觉得不可想象,哪有一个十来岁的娃娃会发出这样深刻的人生喟叹呢,因此逢人就学说,啧啧连声,我心说,那是你没有搡过磨!不然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了。稍大一些,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后怕,多亏那时年龄小,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庭背景,不然说出这样的话,许多情况下都被恶意解读,会给家里带来麻烦的。
因此那个时候,极是羡慕可以用牲口拉磨的人家。虽然爸爸工作的单位养有很多牲口,虽然我相信父亲也知道我们每个星期天几乎都要搡磨的,但就是不会做到用他的单位的牲口为我们磨面,在那个年代,公家和私人,就有如此明显类似楚汉河界一样的分野,因此我们也不会有那样的奢望,倒是到了现在,在父亲去世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想起这些事,反而会有隐隐的怨怼,父亲为什么不愿用单位的牲口给家里帮帮忙,那样做的人又不是没有!
如果现在跟儿子辈的人说起搡磨,对他们而言恐怕比天方夜谭还要不可思议,他们只是知道,面粉是从商店里买的,甚至只要你一个电话,就会有人把面粉送上门来,你只要付钱就行了。而且还可以对面粉有各种选择,哪里知道小麦从种到收到变成面粉的过程,更遑论我们亲身经历的石磨时代了。
在我小的时候,村上很多人家都有磨房的,磨房应该是生活的必须工具之一。当然也不是家家都有。没有磨房的人家,一般都是借用生产队集体的磨房使用,也有借亲戚的或者邻居的。一般来说,磨完了粮食,都会将上扇磨盘抬起来,将里边的磨余清扫出来,但如果是借亲戚或邻居的,就不会清扫了,算作借用人家磨房的一点小小的回馈吧。
在必须的生活工具中,仅次于石磨的是石碾。石碾是用来碾米碎谷的。但除了大户人家,石碾并不是家家必备。相对来说,推碾子要比推磨轻松得多。一则碾子本身是轱辘在碾盘上行走,不像码盘一样两爿石磨挤压在一起那样死涩;二则碾米属于粗加工,只要将谷物外层的皮搓掉就可,而且加工谷物要比加工面粉少得多;三是碾盘的半径比磨盘的的半径达,推着转圈也远不比不上推磨那样令人眩晕。
当然现在看来,石磨的结构及原理都不复杂。但是,石磨以及石碾还真是人类智慧的结瞐。因为有了石磨及石碾,人类才会将粮食由粗粝变得细腻,由颗粒状变成粉末状,从而带来了食品加工、饮食结构、营养搭配上的诸种革命性变化。因此石磨及石碾才会变成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
在家乡,一座磨房的要件大致如下,至少得有一间哪怕简陋一点的房子——我知道有些地区也有将磨盘放置在户外的,这在一年四季都有风沙扬尘天气的家乡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磨房的当间,一个高度大约八十公分,直径大约一米五六的磨台,同心放置下扇和上扇两扇磨盘,其中下扇是固定在磨台上的,而上扇则是活动的,磨棍被固定在上扇上,由牲口拉着或由人力推动上扇磨盘转动,放在上扇磨盘上的粮食由磨盘上的磨眼进入上扇与下扇形成的磨缝里,被两扇磨挤压碾磨为粉状落在磨台上的磨槽里,然后经由专门用来箩面的箩将麸皮与面粉分离开,才有了所谓的面粉。
而上下两扇磨盘能将颗粒状的粮食碾压成粉末状,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是上下磨扇上的磨齿,磨齿是专门的工匠——我们叫石匠或锻匠——锻凿的。磨齿以磨轴为中心呈扇面状向外辐射,上下磨扇的磨齿都有严格的排序规律,唯此上下磨扇的磨齿才能完全咬合,才能像牙齿一样将粮食咬成粉末。——磨面的时候,切忌转空磨,这是一个常识。
锻磨也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艺,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磨,还有很多人家的磨,都是由第三生产队的社员赵俊来完成,现在忘了是怎样支付报酬的,但似乎要管饭的。总之是,只要磨齿老了,就会把他请过来,叮叮当当地锻上一两天。磨锻好了,就会使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技术性很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因此石匠在村子里也会得到相当的尊重。记得有一个关于锻磨的段子。说是有一家人请了石匠在家锻磨,家里的女主人煮了肉给自己的孩子偷偷地啃骨头,孩子啃完一块从后墙扔出去,啃完一块从后墙扔出去,就是没有给石匠吃。那个时候人们的鼻子似乎格外发达,一个村子里,不管谁家要是煮肉或者炒菜,全村子的人都会闻到香味,因此你在家里吃肉,怎么会瞒过石匠去!——石匠也没有说什么,叮叮当当地锻好,交割了手续,离开了。装好新磨,磨面的时候,转一圈就会从磨缝囫囵跳出一颗麦粒,转一圈跳出一颗,家人大惑,赶紧找石匠问讯,石匠曰,哦,那啥,那是往墙后头撩骨头呢……女人大惭,赶紧买了肉,请石匠吃了一顿,那石匠叮当两下,磨盘就再也不跳麦粒了。——不过这样的传说只为调侃,不足为信。但也说明石匠的手段高强,得罪不得的。
关于磨面的一些基本常识是,首先是淘洗粮食,先用箥箕箥掉粮食里的诸如砂粒草秸之类的杂质,然后用个足够大的器皿用水整个地将麦子过一遍,洗去麦子上的尘土,淘出里面的细小砂粒——这个环节很重要,不然磨出来的面粉会发碜,摘掉其中的护颗——间或包有麦衣的麦粒,然后摊在地上晾晒,这也有个关于度的掌握,晾晒不干,会磨不出来面粉;晾晒过干,磨出来的面粉就会不太白。还有一个关于面粉的常识是,新锻的磨磨出来的会稍粗稍黑一些,原因是磨齿锋利,从磨眼里进去的麦子一下子包括麦仁麦皮被轧得很粹。
一般说来,麦子磨一遍用铜箩箩过,还要再把麸子磨一遍,再箩一遍;这里需要的器具,一个是案匣——用来箩面的宽两尺许、长三四尺、深一尺多的木槽,上方有两根横梁,用手将箩放在横梁上来回推拉,把面粉箩出来。第一遍叫头刬面,第二遍叫二刬面,依次类推。箩也分粗箩和细箩,头刬二刬用细箩,箩出来的面比较白比较细叫细面也叫白面,大多数情况下,头刬二刬面要和起来的;三刬四刬的面就明显地变黑,叫黑面,跟头刬二刬面分开。一般平时黑面都用来蒸馒头烙饼子,口感远逊于白面,而白面要尽量省着吃。困难事情,很少有用白面烙饼的,因为在认得概念里,烙饼子要比汤汤水水的面条啊什么的费面得多。因此除非确有需要,一般很少吃到白面烙饼的。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居然烙了白面饼,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将饼子掉在煤油桶里了,浸了煤油的饼子油亮油亮,煞是好看馋人,就是看得却闻不得吃不得,又舍不得丢,在家里放了很久才处理掉了。——这几年生活好了,在外面吃饭反而有专门的黑面,也很受欢迎,无不令人感慨唏嘘。不过又据说,从营养学的角度看,黑面的营养价值比之纯白面还要高一些。
但不管是困难时期还是现在,还是那白白的暄暄的白面馒头和花卷,要比黑面的食物好吃的多。
好多事物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谁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人们会主动找黑面吃!——只是,不会有人觉得石磨比机械化流水线还要好吧?
但有时候就忍不住想,曾几何时,那些曾经是我们的生活须臾不可离开的诸如石磨、碾盘、马车、牛车、纺车、风箱、煤油灯等生产、生活物品,随着时代的变化,渐次第淡出我们的生活,淡出我们的视野,甚至慢慢地淡出我们的记忆。当我们为秦砖汉瓦、古币旧钱津津乐道的时候,我们父辈甚至我们自己经历过的一些物品反而在我们的眼前消失的更快,比如一盘磨,你甚至很难在今天的农村找到一盘完整的磨盘了,包括那些锻磨的、修箩的工匠以及手艺,也因此会失传殆尽吧,这虽然属于历史进步必然的取舍和扬弃,但一段历史,一些文化,就这样轻松地被抹去,被割断,被遗忘,怎么说也不是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