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对一种石制家什肯定不会陌生——磨。石磨,在农耕生活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块顽石被匠人千挑万选地从山上运下来,匠人看中的是它的本质和品相,接下来经过反反复复地粗砸、精凿、细琢、磨合,最终使之变出了艺术品般的一盘石磨,从此它便有了一项使命。
石磨分为上下两页,下页中间装有一个短的立轴叫磨契,以坚硬耐磨的木柱做成,上页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页相合以后,下页固定在磨台上,上页腰间楔入一木桩,用绳索袢住,再插入一木杠,推之即可以绕轴转动。两页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谓之磨膛,膛的外周凿成一起一伏、纵横有规律的磨齿,谷物通过上页的磨眼流入磨膛,随着石磨的旋转,谷物在磨膛里迂回旋转,分流进槽沟,最后被研磨成粉末,顺着磨齿的缝隙流淌到磨台上。
下沟的石匠爷爷是有名的凿磨高手,老人说他凿的石磨出粉率高,耐用。我们是本家,所以经常到他家耍,看他凿磨。夏天,石匠爷爷凿磨的时候光着膀子,左手腕上缠一条毛巾,出了汗就抬手擦一擦。他右侧腋窝下面有一个细长的肉瘤,胳膊一抡锤头它就一晃悠,很滑稽很好玩,我常常盯着它嘿嘿地笑,石匠爷爷也就跟着我笑。旁边也有一些孩子会围过来看热闹,口里还吟唱着不知从哪儿学的调调:“攒磨来攒磨来,给个板凳俺坐来,不吃恁的饭不哈恁的酒,看会儿热闹俺就走。”我觉得他们会打扰石匠爷爷干活,就赶他们走。石匠爷爷不说话,一手拿短柄锤子,一手握铁凿子,一锤一锤砸下去,凿子在石头胸膛上擦出一溜溜火星子。
石匠爷爷的手掌很大,布满了老茧,他身体很结实,黝黑的皮肤闪着古铜一样的光泽,胸膛和胳膊上都是肉疙瘩,用手一摸刚硬。石匠爷爷说,跟这些石头打交道,自己也必须像石头一样硬才行。
石磨经过了石匠几十个日日夜夜的打磨,浸润了匠人的智慧和汗水,它不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已经具有了灵性。虽然没有动物那样尖利的牙齿,没有机器那样无敌的蛮力,但它有一条条坚硬的沟槽,沟槽便是它的牙齿,它靠着自身浑厚的力量,把送进来的谷物一点一点咬碎、磨细。
石磨有干磨、水磨之分。干磨主要是磨粉,而水磨主要是磨糊。常见的水磨,大都是拐豆腐用的,形状与干磨一样,只是体积小一些,且不用磨棍推,而是用一个丫字型的拐子。一个人握住丫字的上端,另一端搭在石磨上,用力均匀地推送、回拉,拐着磨转动;另一个人则负责往磨眼里填水泡发的黄豆。水磨平时少用,只是到了年根,它就开始忙了,需要提前预定,排好日子顺序,一天到晚不得闲。我家西邻有一盘水磨,每年差不多到腊月二十前后就开始了,家里像赶大集一样热闹,你来我往,边拐磨边交流着忙年的话题,浓浓的年味也从就这里氤氲开来。
我们家是干磨,也是下沟石匠爷爷给凿的。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石磨,平时吃的玉米啊、大麦啊,都是用石磨来加工的。大麦去壳要上磨,黄豆去皮要上磨,玉米磨粉要上磨,就连父亲催芽的芫荽种也是先上磨推,破了瓣再泡洗催芽。每天放学回家,除了剜菜喂兔子就是推磨,有时候早上还没睡醒就被娘喊着起来推磨。推磨,是日常生活中最常干的营生。我和二哥一般高,家里推磨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们兄弟俩身上了,一直从小学到高中,几乎天天要围着磨台转几百圈,凹陷的磨坊地面,都是我们一步一步踩下去的。
石磨性子慢,一瓢玉米需要推半天,任凭谁急是急不来的。磨主人把粮食交给它,它知道责任有多重大,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地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丝毫不会马虎和懈怠。有时候推磨实在推够了,想偷个懒,就往磨眼里多塞玉米粒,但是石磨不会替你作假,要么它加大阻力停下罢工,让你不得不把多余的玉米粒掏出来;要么它就囫囵吐出来,让你不得不收起来重新返工。
我和二哥经常干这样的事,企图蒙混过关,但每次娘都会拿箩筛一遍,把大碴子和囫囵粒子让我们重新上磨推一遍。这时候我和二哥就会相互埋怨,指责对方推磨不用力,偷懒耍滑。有时候俩人推着推着就吵起来了,二哥怪我不用力,我就真的把磨棍撤了跟着空走,说:我不用力你自己能推动?二哥不服气,就使劲拱着推,口里还喊着:你看我推不动?!等他识破我借机偷懒的花招后,自己已经推了十几圈了。
当然,我们还是愉快合作的时候多。面对娘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我俩会合计合计怎样尽快完成,然后一起出去玩。与石磨相处时间久了,已摸准了它的性子,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诚实而公正,不会糊弄人。于是我俩就协作一致,卯足了劲把石磨转得飞快,面粉便如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很快磨台上就堆起了一个个小山。推累了,我们就停下休息一会儿,说说笑笑,讲着各自班级里有趣的事情,说到高兴处,兄弟俩会开心地大笑。娘听到了会探进头来好奇地问:什么事把你们俩滋成这样?
我上到高中时二哥当兵去了,家里的石磨基本就停用了,村里也已经有了电动钢磨。不过,我家的石磨一直安放在南屋里,至今没有拆除。
石磨从石器时代演变而来,历经久远,随着时代变迁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已完成使命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它们已陆陆续续地被请出了磨坊,或丢弃于路旁沟侧,或被弄到某个地方做了垫脚石,也有的被运到某个景区做了供游人瞻仰的摆设。但是无论被放置在哪里,石磨都无怨无悔,哪怕是埋进土里,它坚硬的特质和不屈的本性永不改变。即使时光流转若干年,人们不再认识它了,依然磨灭不掉镌刻在它胸膛上的历史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