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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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

吃过晚饭,福书一个人蹲在屋檐下,望着这场春雨出神。

他最喜欢这样的雨了!这雨,虽然看着不大,却下得不急不缓,时间长了,却是最能透地的。反而是那些暴雨,看着雨水大,可是因为下得太急,雨水来不及浸到地里,都借着水势流走了。

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细细的雨丝密密地织着,将天地连在了一起。养了多年的老狗——大贵,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

他扔掉手里的烟蒂,顺手摸了摸大贵的头,“这场雨,真是省了我的大事了!最起码,这遍麦子的春水是省了。”

十几亩地的麦子,他一个人浇的话,即使天一亮就开始,天黑了才收工,也得三四天才能浇过一遍来。大贵动了一下耳朵,用头蹭了蹭他的手,继续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小儿子做生意,也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去年,为了孙子上学,又不得不把户口迁到了城里,如今,也算成了地道的城里人。

老伴已经去世多年了,不管是这老院子里,还是户口本上,都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了。好在,还有大贵这个喘气的跟他做伴。

在这三里五村,论种地,当年他可是出了名的好把式。现在,却成了有名的老顽固。

想当年,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他过日子心胜,干起活像个拼命三郎。为了抢水、抢农时,他一个人连轴转地浇地,渴了,喝点浇田的生水,饿了,吃几口带来的干馍。夜里,就披件破大衣,坐在地里打个盹儿。

他舍得吃苦,不怕受累。别人的地,锄一遍,他宁肯中午不歇晌,也得锄两遍。别人一季只能积半坑农家肥,他能积一整坑,全部上到地里。论每亩单产,他家几乎年年都是村里最高的。

可现在,他浇地、种地,都是一个人。他又不愿意为了省力气耍滑头。可是,到了他这个年纪,那些原本轻车熟路的活计,如今做起来,已经不那么轻松了。甚至,他得时不时地躺在地里歇一会儿。否则,那腰,疼得根本就直不起来。人,不服老,还真是不行呀!

两个儿子,都没时间帮他回来种地,几次三番劝他把地承包出去。可是,他种了一辈子地,实在舍不得离开土地。另外,他心里还有个“小九九”——总觉得,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在外头上班,这土地,都是个退路。他得给孩子们守好这个退路。

他是挨过饿的人,最知道粮食的金贵。真到了天灾人祸面前,房子、车子、票子又不能吃,不能嚼。只有粮食,才能救命。因此,每年收了粮食,他才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为了图省事,粮食都不进家门,直接在地头上就卖掉了。

他还是按原来的做法,辛辛苦苦把粮食晒干,把家里的两仓陈粮卖掉,再用新粮把家里的两个大粮仓装满,留下明年的种子和一年的嚼用,剩下的粮食才会卖掉。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迂,这些年,他始终保持着家里存有两仓粮食。

说起种子,这些年,他一直坚持用自己留的种子。虽说产量低点,但用自己留的种子,心里踏实。那些买来的种子,很多只能种一季,留的种子根本就不能用,下一季只能继续买种子种。

虽然,他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能留种子的粮食,还是粮食吗?他心里不踏实。要是哪天没有种子卖了,那地里该种啥?

说到种地,村里的很多人,为了图省事,播上种子就打除草剂。地,是不长草了。人,也省事了。可是,几年下来,地,却已经板结得不像样子了。

这些年,他宁肯“锄禾日当午”,也坚持不用除草剂。于是,他就成了大家嘴里的老顽固。

现在,留在村里种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即使留在家里,能够把心思都放在土地上的人,也几乎没有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的村镇上打工,只在农忙时,才回来忙活几天。种地,成了农村人的副业。

如果没有家里的老人帮衬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根本就不会种地。有的地,因为管不上,索性就撂了荒。他老是担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会不会就耽误在这一辈人手上?以后农民都不种地了,大家都去吃啥哩?

已经很少有人按传统的套路去种地了,大家都是怎么省事怎么来。可他,仍然坚持着祖辈留下来的土地轮种、多用农家肥、少用化肥、少打药等原则,觉得那才是一个农民的本分。

他也知道自己落伍了,可是大部分人对待土地的态度,让他一直觉得缺了些什么。土地、庄稼,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要是它们会说话,大概就会告诉人们,自己究竟哪里被苛待了。

有些话,说得多了,已经没人愿意听了。有时候,他只好说给大贵听。

天,早已黑透了。他的脚,蹲得也有些麻木了。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大贵也跟着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

突然,他很想到地里去看看。他找到手电筒,披上雨衣,戴上那顶破斗笠,顺手给大贵也披上了一块塑料布。

雨,已经变小了。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到脚下不远的地方。村头的街灯远远地亮着,湿漉漉的田间小路上,那小小的光圈里,只有他和大贵单薄的影子相伴着。

前些日子,镇上的领导带来一个考察团,想大面积承包土地,一包就是二十年。听说,他们是参考了十几年前日本人在莱阳承包的一千五百亩土地的运作模式——先养地,让土壤自然恢复后再种植作物。种植过程中,不撒化肥,全用有机堆肥;不施除草剂,全部手工锄草;农药极少打,偶尔用,也是生物制剂;土壤定时检测,确保养分均衡。

考察团恰好走到他的地块,领队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对这块地的土壤状况很感兴趣,觉得比别人家的要好很多。年轻人不但让人取了土样带回去化验,还问他有没有兴趣到他们公司去做技术指导。虽然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却让他仿佛找到了知音。

如果是这样的人种地,不管什么价格,他都愿意租给他们。这就像嫁女儿,有没有彩礼,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个懂她、用心对她的人。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里的麦子,麦子正在拔节。小雨沙沙,安静的夜里,他仿佛能听到麦子“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麦子影儿绰绰,仿佛已经长大了许多。谁说,土地和庄稼是哑巴?他怎么仿佛听到它们正在说着些什么。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顿时觉得,他和大贵的影子都不那么单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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