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到上海的时候,由于人生地不熟,一心只想尽快租间房子,好把自己安顿下来。
但是租房的过程却并没有我想的顺利。那天我在街上找了一上午,见了十多家房东,但没有一个令我满意的。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既没钱又没关系,初到上海这种一线城市,如果交了房租,恐怕只能天天吃泡面了,所以租金太高的房子我也只能看看。好容易遇到两家价钱合适的,但位置距市区又太远,每天早上得走上二十分钟才能到公交站。房东问我要不要租,还说看我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容易,可以少收些租金,我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
在街上马不停蹄地走了半天,两条腿又酸又痛。我在路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一边揉腿,一边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还是找不到满意的房子,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稍微休息一下,那种酸麻的很快就减轻了。我把胳膊抵在腿上,两只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摩天大厦发呆。马路上一辆辆汽车呼啸着疾驰而过,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充斥着人们的大脑。一个贵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抱着一只小泰迪从我面前经过,她一手轻轻抚摸着泰迪说,宝贝,咱们去吃好吃的。我叹了口气,心中立刻生出一种浓浓的失落感。
2
我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不远处就有一家面馆,似乎正有一股股牛肉面的香气朝我飘来,虽然一点食欲也没有,我还是强迫自己走了进去,一碗面下肚,心里的焦虑也在慢慢平息。
走出面馆,正想着找下一家房子时,一张租房传单引起了我的注意。传单上的字非常清晰,看起来刚贴上没多久。我按照上面留的地址找了过去。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女人,三十岁左右,慈眉善目,脸上一直挂着笑,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我说明了来意,女人将我让进客厅,指了指沙发说,你先坐,我去倒茶。
客厅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大约三四岁的样子。她正趴在茶几上学写字,一笔一画,态度非常专注。看到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她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怯,大概是因为同为女性的缘故吧。她抬起头冲我笑笑,然后用一种奶甜奶甜的声音说阿姨好,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很是迷人。
昕昕,去房间里写吧,妈妈跟阿姨有事要说。女人走过来放下手中的茶杯说。小女孩儿答应了一声,拿着自己的东西蹦蹦跳跳的回了房间。
女人在我对面坐下,你真的要租房?
我点点头,当然了,不然干嘛来找你。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外地来的,我说。
看你年纪不大,到这里工作?
我再次点点头。
就你一个人?
我有些不耐烦了,这是租房还是查户口,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快说,就我一个。
那你……女人忽然尴尬的笑了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问得太多了。别怪我话多,我只是想你独自在外打拼,实在不容易,尤其是向你这样的女孩子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谢谢提醒,我会小心的,那我们现在可以说说租金的事了吗?
当然,一个月900,怎么样?
900?我难以置信,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之前去的那几家房租至少这里的两倍,因此当她说出这个数字时,我反倒不敢相信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又偏偏让我赶上了,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我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可能是听别人讲类似的事情听的太多了。就在我满脸狐疑的时候,她忽然站起来说,我先带你看看房间,然后再做决定。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离开了沙发,我随即起身跟在她身后。
房间里很宽敞。窗帘敞开着,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区域。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一切显得井然有序,让人看着很舒服,墙壁上还贴着一张球星的海报,只是我不认识。
怎么样,还满意吗?她站在我身旁笑吟吟的问。我没有回答,其实我对这里很满意,可是我瞬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难不成房东也要住这里?我说,这里确实不错,但是咱们……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她也许已经猜到了我的意思,于是说,咱们坐下说。我们再次回到客厅坐下,她开始跟我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
她并不是上海人,而是温州人,她跟丈夫来上海快三年了, 丈夫在部队服役,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这处房子是他们夫妻俩贷款买的,离学校很近,接送孩子也方便。丈夫不常在家,女儿也要上学,除了工作以外,多数时间都是她独自待着,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她想把余下的房间租出去,就当是找个说话的伴了。
听她说完,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机会不能错过,无非是多了一个人,也许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于是我说,好吧,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租了。
3
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我来之前,她们从不吃早餐,但我的到来让她们的饮食发生了改变,她每天都会准备好早餐,并在七点准时敲响我的房门,叫我起床。我们见面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因为中午我会选择在外面吃,即便单位离这里并没有多远。有时打开房门就能听见厨房里呯呯砰砰的声音,是她在准备晚饭。有时下班正好遇见她去接孩子回来,她女儿很有礼貌,每次见到我总会主动跟我打招呼,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以及那双清澈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大眼睛至今还储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的交集其实很少,但我发觉有些我无法触及的东西在悄然变化,一点一点的融入内心深处,将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紧紧包裹着,这种感觉给了我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难得的放松。
周末无事,偶尔会去逛逛街,买些日用品,不过多数时候我都是把自己关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刷刷手机。家里很安静,我来了这么久,从没有听到过吵吵闹闹的声音。有一天早上,我起得很晚,起来后发现房东不在,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我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写着,早饭给你准备好了,在厨房里,如果凉了你再热一下。我淡淡一笑,一种莫名的感动却在心底荡漾开来。我又想起了上次的一件小事,那次我在工作中被人误解,心里感到很委屈,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针对我。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是唯一一个能开解我的人,我们只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也许几年后我们都会忘记对方。她说,只要你能挺住,任何事都不会把你击垮。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感叹,这世上,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在意自己吧。
吃完饭,我窝在房里看书,刚翻了几页,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时断时续听的不是很清楚,似乎是从客厅传来的。我拿着书走出房间,很快循到了声音的来源,房东的女儿正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歌,两条腿悬在下面晃来晃去。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小姑娘看到我似乎很惊讶,这也难怪,平常的这个时候,我都是在房间里待着,很少出来走动。
阿姨好,她淡淡一笑。你好,我说。(本来想说早的,但是想想自己起床的时间,觉得没必要说了)我在她身旁坐下,茶几上放着一堆折好的千纸鹤,有大有小,颜色也都不同。她的手指上下翻飞,很快又折好了一只。
原来你喜欢这个啊?我拿起一只千纸鹤说,真漂亮。
她摇摇头,这是我们老师让折的,说儿童节的时候要用,其实我妈妈折的比我的好看多啦。
我曾经也学过折千纸鹤,那时它在我们这些学生中风靡一时,而我对此更是痴迷,为了跟人争个高低,甚至在上课的时候还偷偷折几只。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学到的本领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以为这东西早已过时,毕竟现在的孩子手里拿的都是芭比娃娃、遥控汽车或者手机,想不到还能再次见到。我拿起一张纸,试着折一只,无奈多年不练手早就生了,折到一半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小姑娘看了看我手里的半成品,噗嗤一笑说,不是这样折的,要先把这个角翻过来。她一点一点的教我该怎么做,认真的像一个小老师,然而我甘愿做她的学生。
半个多小时的功夫,茶几上已经堆满了千纸鹤。我捡起地上掉落的几只,正想到外面活动活动,一抬头就看见房东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慢慢走了进来。她满头大汗,似乎是一路被人追着跑回来的。我赶紧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几只塑料袋,里面都是青菜和肉。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吃完再买不一样吗?我跟着她进了厨房。
今天超市做活动,所有东西都是打折促销,比平时要便宜得多,所有我就想多买点。她一脸欣喜,像是捡了宝贝,刚才的那股疲惫之色也一扫而光。
我想不通,她们家的条件看起来并不算差,为何还会抢着去买这些便宜货,在这一点上跟我母亲倒是很像,在我的印象中她买的东西几乎都是打折的。
然而,有些事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我问她一个月的工资多少,她笑道,两千。我有些诧异,两千在这种高消费水平的大都市实在微不足道。有几次女儿吵着要吃汉堡包,她总是连哄带骗的说,下次,下次妈妈一定给你买。实在拗不过女儿,她只好去买一个。她经常会跟在一帮老爷爷老奶奶身后抢购那些廉价商品,省下来的钱给女儿买漂亮的裙子,尽管她自己一直穿得普普通通。曾经在公交车上,她和售票员因为两块钱发生了争执,结果中途被赶下了车。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拎着买好的东西孤零零的站在路边,街上的人来去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她们,她们就像两个被遗忘的人。她说,等丈夫服完兵役回来,就卖掉房子,回温州老家,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4
那段时间公司特别忙,几乎每晚都要加班,这样一来跟她们说话的次数又少了许多。即便如此,她也不忘告诉我不要熬夜太晚,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那段忙碌期,一切才算恢复正常。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计划,明天恰好是周末,我打算带她们母女去吃肯德基。怕她不肯答应,我没有告诉她,只说想陪她们去外面逛逛。我们并肩而行,路过一家肯德基店时,小姑娘一见到上面的牌子便央求母亲去买。
上次不是才吃过吗?她说,这东西吃多了不好,咱不吃了,听话啊。
她拉着女儿的手就要走,我忙拦住,孩子要吃就买呗,这样,今天我请客。说罢,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拉着小姑娘走进了店里。
店内放着轻快的音乐,我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我刚想回答,她拉着我的手说,不是我不愿意买,你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这样会把她惯坏的。我笑着说,都说穷养男孩儿,富养女孩儿,你有个这么可爱的宝贝女儿,还不对她好点吗?
我点了一堆小姑娘爱吃的东西,她的嘴巴撑得鼓鼓的,冲我一笑,谢谢阿姨,声音含混不清。我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慢点吃,都是你的。
5
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是钟点工。她说,以后不能再给你做早饭了,为此觉得很抱歉。没关系的,我说,外面都是卖早点的,我自己买就行了。
两个月后,我去北京参加了同学聚会,在那里同学帮我找了一份我更喜欢的工作,我考虑一番,决定留在这里。我给房东打电话,请她帮我把东西寄过来。她得知我要走,言语中透露着惋惜。她问我是不是我不能给你做早饭,你不方便啊,我可以再给你做;要是你经济上有困难,房租我可以给你减少一部分,她就这样说了一大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说,不是的,我已经辞职了,在北京又找了份工作。她沉默了一会儿,那好吧,祝你一切顺利,你的东西我随后会寄过去的。挂掉电话,我默默的想,也许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了吧。
三天后的下午,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包裹,我取出里面的衣服,每一件都叠的整整齐齐。其中有一件我非常喜欢的裙子,不小心被扯破了,我一直忘了缝上,她居然为我补好了。我给她发了条信息,谢谢她替我不好了衣服。她回复,小事啊,还附带一个笑脸的表情。
时间过得很快,恍惚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两年来,我手机里存储的号码删了又换,换了又删,但她的手机号却还是安静的沉睡其中。我拇指轻按,拨了这个号码,片刻之后,手机里传来空号的提示,我这才知道她已经换号了。我想,她应该回温州老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