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在我们出生时,除了遗传父母的相貌特征外,还附带遗传了他们的职业身份类别。
我出生在乡村,父母是地道的农民。虽然我的父亲一度有希望摆脱种地的宿命,但在他大专快毕业那年,中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文化革命,知识分子成了批斗对象,高校也停学。他不得不卷起学校的铺盖回到家乡,从我的祖父手中接过握铁锹的使命。当然如果父亲当初能够有幸为他自己或他的后代在城里谋得立足,那么我也未必就成为“我”了。此事纯属臆想。
1981年的时候,作为拨乱反正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对象,父亲获得一份城里的工作。但他的人生格局基本已经定型,遗传了农村身份的我们兄妹也已是小树初成。
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孩子,自有一些乡村特有的那个年代的“野”趣和娱乐,比如跳绳和踢毽子、单脚跳走方格。比如在夏日的晚饭后,一群孩子用火点着芦蒲棒,用来熏烟驱蚊,举着满村疯跑。又或者在月色如霜的夜晚,玩着老鹰抓小鸡或捉迷藏的游戏。男孩子则通常都会游泳和爬树,我哥哥能爬上屋后高高的老榆树,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他从树上远眺,看得见阜宁化肥厂的大烟囱正在冒烟。那是当时阜宁县城的地标建筑物之一,惹得我们在树下不知真假,徒有羡鱼之情。冬日的夜晚,围坐在饭桌旁,听着父亲和部分村民八卦历史或纵谈时事,看着他们的香烟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点点闪烁。这也是我的乐趣之一。
乡村的孩子不乏娱乐,但说到底,文化方面的娱乐是不多的。收音机中善田芳的《杨家将》和《岳飞传》评话,是我们低成本的有限乐趣之一。偶尔借得的小人书,常常是用废寝忘食的代价换来的,后面还有排队待阅的下家。我的一个初中女同学,父母都有工资收入,母亲是教师,她家订有《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几种杂志。我的父亲偶尔也会为我们买些书,在乡村堪称重视教育的人家了,但订阅杂志称得上是罕见的奢侈。每次去她家看书或是从她家借书,便是青少年时期最快乐的事。她后来留了一级,不再与我同届。
少年时不识感谢,中年时懂得感恩。她家的书籍曾滋润了上下几届多名成长中的饥渴少年。
在有限的文化娱乐中,看电影便成了让乡村孩子最兴奋的盛事。若是听说本村或邻村有露天电影开播,白天在教室里便开始兴奋地相互传告,呼朋邀友相约结伴而行。晚饭是急不可耐地匆匆结束,兴奋的脚步开启几公里地的跋涉。那时候的电影以战争片居多,《红日》、《英雄儿女》、《永不消逝的电波》.....,看完电影回家,有时候是因为累或者电影不合口味,未免哈欠连天步履踉跄地拖着脚步回家; 有时候则是对电影余味无穷,路上则还要意犹未尽地讨论。有那一等模仿能力特强的孩子,马上就能将电影台词活学活用,“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记得有一次电影是《佐罗》,第二天教室里便时不时响起叽里咕噜的雄浑男中音。同班同学都觉得歌曲唱得挺好的,挺像电影中的,因为出于对外文的隔膜和尊重,谁也不能说出哪里唱得不像。
《佐罗》也好,战争片也好,看电影时最怕碰到的是走了若干里路,上演的是古装戏剧电影。电影中男女主角讲话都尖着嗓子,“啊,小姐...”、“啊,公子.....” 若是男女主人公开了唱腔,我们则要眼巴巴地等候着,等候着他们在唱词的最后一个字上旋呀、旋呀、旋了半天终于将那个字落了地。当然有些戏剧电影的唱词没那么拖沓,比如黄梅戏,比如我们的家乡戏淮剧,都是唱词转换比较直接的戏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瞧,一点也不拖沓。
戏剧电影除了唱词拖沓外,情节通常也是拖沓的,有时一整部电影不过是讲了个小误会。
尽管有着对戏剧电影的种种不喜欢,还是被动地看了许多戏剧电影,《女驸马》、《天仙配》、《秦香莲》、《碧玉簪》等。
倒是现在的时节,看电视时会经常将频道调到央视的戏剧频道,欣赏着剧中小生花旦的眉眼、舞袖、移步、转圈,听着唱词的一唱三叹、旋而不绝,感受着余音绕梁的袅娜,整个人的精神仿佛也随着唱腔松驰开来、妥贴地享受起来。恰如杯中开水浸泡的茶叶,慢慢地浸润、舒展,茶香在这舒展中氤氲飘浮。
有次和朋友谈起来,少年和中年听戏的差别感受竟然如此大。朋友一句直白:“证明你心态老了呗!”
若是细数起来,心态差异又岂止于看戏剧电影。
少年时看书,最最关心的是小说中男女主人翁的命运,过程是一目十行、甚至直接翻到书底。贾宝玉和林黛玉未能终成姻缘太令人失望!林黛玉都死了,《红楼梦》居然还继续写了那么多集?!从什么时候起,我读《红楼梦》并关注起各色人物的个性描写了呢?!刘姥姥的大智若愚蝼蚁求生、王熙凤的杀阀决断管理分工、贾探春自傲又自卑的个性、林黛玉寄人篱下的求存在感、平儿的息事宁人和上下体谅......
其实也不止于看书。少年时也不管自己是否是如花少女,却总会认为有一天遇到白马王子,从朝露满天的远方驰来,远远地会伸出一只手,将你拉上马背驰骋而去。中年时明白,那个散步时多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向你伸出手的平凡男子,实实在在和你共撑着柴米油盐,分担着你的喜怒哀乐,并伴着你走向满天晚霞。
其实也不止于看电影、看书和做梦。初中上学地点在邻村,午饭由学生从家中带饭,学校负责蒸热。我母亲会做一种小菜,是用黄豆和冬瓜一起发酵,味道有些类似于今天的臭豆腐,属于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一种。我每天中午带一小瓶到教室,我后排的男生总喜欢趁我不备,打开瓶盖,用手夸张地从瓶口向脸部扇气,并大声地嚷着:“臭,真臭!”一而再三,我终于某天火起,拧开瓶盖,将一瓶酱全部冲他倾倒而去:“臭!臭死你!”那男生经受从头至身的一番臭熏后,从此不再跟我言臭。倘在今天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男生总喜欢欺负你,那是因为关注你。这又纯属臆想,不提。
少年时的盛气自傲,导致的劣迹种种,也不止于这一端。乃至在参加工作的初几年,斗一时意气为快,也是常有的事,总觉得意气上胜了便是结果胜了。当然少年时还伴有情怀的豪情万状。中年时忽然疑惑起以前种种的错,心态也平淡起来。 “饶是不争辩,难免是非来。”尽管如此,还是由它去吧! 至于曾经的豪情万状,也实在抵不过波澜不惊的世事平安。
宋人蒋捷有首词,叫《听雨》,说出了随着年龄的不同,听雨的感受也不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尽管随着年龄的推移,听雨的心境会有所不同。但“悲欢离合总无情”却并不确切。人到中年,日常的琐碎、家人的平安、曾经的前尘旧梦、未来的油腻平庸乃至花草树木,一点一滴总是关情。
关于年龄和心态的疑惑,我自己也曾写过一首词《诉衷情 岁月》
曾经豪情高万丈,少年不自量。
年增渐识随缘,莫强求短长。
心未老,鬓先霜,徒惆怅。
徘徊问月,重回年青,又将怎样?
人生无法复制。每个人的少年都曾有过绮丽的梦幻和理想,激情与无奈、痛苦和快乐相互纠结。我们的中年和老年是踏着梦幻和理想一路走来,当年有多不喜欢戏剧电影,现在就有多享受一唱三叹!人生重来,未免仍是如此!
少年,我只将你永远放在心中,你是我永远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