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余华的《活着》,数度落泪。中午,在办公室里,抑制不住的流泪。
有些遗憾,久闻其名,未能观其貌;但也私心安慰自己,如果没有岁月的磨砺,苦难挫折地烧淬,自己怎能对福贵,对“活着”,有着更深一层的理解。
有点纳闷。经历过载浮载沉的年代,一直温婉、含蓄、典雅、节制的杨绛,在自己96岁的高龄,“走到人生边缘上”的时候,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发出了“人生实苦”的感慨。而这位1960年出生的余华,在33岁时,竟也创作出了《活着》这样厚重、沉重的题材。照片上,年轻时的他,清瘦,白净,有着温文尔雅的貌,淡淡的微笑。他该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怎样的内心的张力,怎样的童年经历?
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大跃进、食堂吃坍了,却遇上了自然灾害,紧跟着文化大革命来了,在这样的政治风波下,接连不断的死亡在这个名叫“活着”的故事里逐一上演。
当“老爷”父亲因儿子败家一命呜呼,温柔疼爱甚或是溺爱自己的母亲因体力透支一病丧命的时候,对福贵,这位曾经吃喝嫖赌无一不具的的纨绔子弟,我恨铁不成钢地“冷漠”认为,是他的罪有应得。但是生活却在他心里对自己暗暗的说:“这下要好好的活了”的时候,残忍的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一一撕破,让死亡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猝不及防的来临。
无知无耻、丧心病狂的医生竟然抽干了有庆瘦弱的身体里,与县长女人血型相配的血液,让他顷刻心跳全无。我也想,像福贵那样发疯地,毫无目标的诅咒,捶打那些个无知无耻的医生。
每次读到有庆死亡的这部分,那种错愕与惊憾,那种怜惜,总让我控制不住地流泪。
你知道吗?他还只是个仅仅十三岁的青涩少年,那么贫苦艰难的生活,还有父亲福贵那简单而粗暴的教育方式,都不曾让他对生活丧失过热情与希望。
他懂事,为了省鞋,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光着脚丫,一天两次来回跑上五十多里的乡间小路,踏出咚咚步音;为了帮助家里分担,每天揉着惺忪睡眼,风雨无阻起床割草喂羊,然后提着鞋子,奔跑上学;他善良的让人怜惜,家里的羊归了人民公社以后,他也照样割草、照喂不误;当父亲迫于生计要买羊时,他护羊心切;他重视亲情,对姐姐无限依恋;他憨厚正直固执勇于承担;他争着抢着验血,为校长的夫人献血。
但那天,当“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里,那张床使用砖头搭成的。我进去时天还没有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的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的紧。”“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十三岁的有庆,人生还没有展开的有庆,对生命热爱,对生活有着无限希冀的有庆,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踏上了长长的寂寞路。
家珍哭着说:“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洒满了盐”。
当福贵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到家,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的凤霞已经成了聋哑人,从此那不出声的笑就成了凤霞唯一的、最动人的语言。她坚忍又羞涩,勤劳又能干,对弟弟百般呵护,对父母顺从孝顺。生存的艰难,使福贵无奈地把凤霞送人。十二岁的凤霞,在知道自己将被送人时,“眼泪在脸上哗哗的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凤霞被再次送到城里那户人家时,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手过来摸我的脸,……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苦难者的无声胜有声,总使人心酸,让人流泪,给人直抵心灵的震撼力。
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凤霞,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她没有抛弃过亲情,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期冀、对爱情的渴望。她和偏头二喜相亲相爱,互为照顾,他们简陋的快乐,成为全书仅有的那段亮色,而命运又无情的剥夺了她短暂的温馨,产后大出血,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儿子苦根,死在了和弟弟同样地医院里。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谁能体会!家珍这位母亲也悄无声息的离去。这位曾经的富家大小姐,嫁给福贵,无论富裕还是贫贱,无论福贵声色犬马还是衣裳褴褛,不离不弃,忍辱负重,忍饥挨饿,辛苦劳作,最终得了软骨病不治身亡。她也有自生活目标,是只求每年能给福贵做一双新鞋,如此简单的愿望,在贫苦动荡的生活中却难以实现。
身残心美的二喜,在对凤霞的思念中,和苦根相依为命,却在搬运东西遭遇飞来横祸,被两大块水泥板夹在了中间,除了“脚和脑袋,全身全给挤扁了,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了水泥板上”。
在心中无数次的祈祷,苦根快快长大吧!而苦根却因饿极吃豆子撑死了!
接踵而至的打击几乎让人来不及悲伤,眼泪再宽广也无法澄澈那些容不得喘息的沉重。
目睹生活中至亲至爱的人一一离去,自己偏偏却又无可奈何,活着需要多大的勇气。活着,可能意味着要活在亲人曾经的影子里,活在度日如年的思念里,活在生命的孤独里。总在想,如果,如果我是福贵,我该怎么活着?我能活下去吗?
但是福贵,十年之后谈论亡妻,“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谈论先他而去的家人,让人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余华在小说中说:“他是那种能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的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是如何衰老的。”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那是鲜活肥沃的活着的生命气息。福贵分明让我们浑身发抖地感受着生命的韧性。
他告诉我们:现实生活的无情与残忍,远比我们想想的要宽广。而活着,纵然要担当诸多难以承受的苦痛,但是依然要勇敢、顽强。
古罗马悲剧家,斯多葛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塞内加有一句名言:“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均催人泪下。”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中说:“‘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活着》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也许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艰难地活着,何必去追问活着的终极意义。
2012年4月27日晚,河北馆陶一中一位高三班主任在高考即将来临的时候,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服毒自杀,抛下的是不足两岁的孩子还有自己做临时工的妻子。每天格式化的生活,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周而复始的工作,这些工作的背后是菲薄的工资待遇,年幼孩子的养育,年迈父母的赡养,终于压垮了这位就要30岁的老师。
2012年3月24日上午12点左右,海南三亚民族中学年仅24岁的黄芬教师在宿舍里自缢身亡。照片上的黄老师,清秀的面孔,灿烂的微笑,绚丽的衣服,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的遗书说,受到学生的恐吓和威胁“累垮了”。
作为教师队伍的一员,这样的新闻总使人伤感。对于教师的生存状态,对于他们的心情,总能理解。
但是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福贵,家珍,凤霞,有庆,二喜,苦根,他们的名字和自己想象中的形象,这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自己的头脑中盘旋,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父辈的身影,似乎看到了千百年来,中国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的身影。这是一部中国农民的血泪史。
余华在《活着》日文版自序中说道:“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若手掌,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他写作福贵,相信对这个问题已经做了肯定的回答,福贵折射的是整个民族的性格和品质。
中华民族本身就有直面苦痛的勇气,有着特殊的生存智慧。
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艰难地活着。
余华简洁的文字,没有繁复的修饰,不动声色,缓缓道来,让我们见识到最为惊心动魄的叙述。
活着是工具书。在人生道路上,我想,在自己艰难困苦悲痛的时候,总要拿出《活着》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