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假如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江湖恩怨,没有那么多的武林争逐,我就可以不用在此刻泪流满面了吧?
壹.
漫长的时光将寒冷拉扯成温柔。
青石道路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江南的冬日令人感到无比慵懒。
他的脚步定在眼前的一栋小楼前,一栋略显淡雅不甚起眼的楼阁。他沉默地望了许久,终于抬步欲入。
街上却远远传来一群儿童的唱谣声。他不知何时停下动作,细细听着。
“安得鸿鹄定江湖?金戈铁马踏无痕。北无川,南千仞。今年秋浓恍如梦……”
歌声渐飘渐远。他微微一笑,又别过头去望了望阴郁的天穹,慢慢走了进去。
一阵悠长的琴声轻巧而突兀地渗入他的耳里,反复纠缠着,交织着,令人更觉闲适慵懒。他抬头望向楼上的琴师,丝缕怪异的熟悉感从心底悄然泛起。
妆容素淡的琴师十指如飞,在筝上不断追逐,盘旋,飘出的琴声如被长风拂起的柳条,柔婉而绵长。
他又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暮光,打量着四周。楼内大堂客不甚多,或浅浅酌酒,或低声交谈。只是偶尔有几位店小二匆匆地来回跑动。一切显得安详而森然。
他收回打量四周的目光,迎上琴师望向他的目光。
琴声突兀地断开。他走上前去,定定地望着这个略显苍白的姑娘,灿然一笑:“在下吴三,请多指教。敢问姑娘芳名?”
黄昏的风格外萧索,在门外锐利地呼啸。琴师低了低头,仿佛一瞬间又似乎亘古般的久远,才听见她低声回答:“小女子无姓名沫。吴公子可是要小饮几杯?”
他摇了摇头,依旧定定地望着她:“多谢沫姑娘好意。在下只为见千仞阁主而来,不知可得见一面否?”
话音未落,琴师蓦地抬起头来,盯着他打量许久,又低下头去细语道:“阁主今日赴约,尚未回阁。”说着,她又迎上他的目光,宛然一笑:“不如公子留下,浅酌数杯以待阁主,可好?”
他望了望门外逐渐昏蒙的天色,只得点了点头。大堂内的满地金光摇曳着,渐渐褪去。
贰.
吴三把玩着面前的玉盏,静静地听着沫姑娘抚琴,嘴角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精致的雅间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撩动人的心弦。
“公子可识琴道?”沫姑娘弹完一曲,起身对他笑道。
他轻轻放下小巧的玉盏,直起身来:“略懂一二。”说完便移到筝前坐下,微微向着沫姑娘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冷峻刚烈,随即十指搭上筝弦。
沫姑娘亦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刹那间,空气如被划破带出凄厉的嘶鸣,悲怆苍凉的琴声如战鼓般催发着心内血意奔涌,又如塞外漫天风沙,北国簌簌大雪,顽固地盘旋着不肯落下。
沫姑娘望着他,若有所思。
他的手指并不如她那般轻盈灵巧如蝶翩飞,却似无数把利刃在筝面上割划,凌厉得锋芒毕露。
一曲终了。沫姑娘抚掌几下,笑道:“公子好高琴技。”吴三轻声道:“区区小技,见笑了。”
“敢问吴公子可是塞北之人?” 她又蹙起眉头,眼中闪烁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他的眼睛一下子眯成一条细线:“嗯。”
门外突兀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店小二端着温酒轻轻走了上来。
她伸手接过酒壶,往酒觞中满满斟上一盏,却洒出了些许。店小二扑哧一笑:“沫小姐今日怎的如此慌张?”说时,却望着吴三,带着一股深深的揶揄之意。吴三只是不语。
她回眼望了望店小二,低声斥道:“休得多言。退下吧。”
店小二淡淡应了一声,眼神却不住在沫姑娘和吴三身上来回打转,笑着退了出去。
“吴公子来江南可曾发觉南北异处?”沫姑娘坐在桌前,面朝吴三。
“我来江南时日亦不甚多,”吴三又从桌上拿起一个玉盏,细细观赏着上面的雕纹,“只晓得江南士人活得实在精致。”沫姑娘微微笑了笑,道:“公子只知江南士人活得精致,却不知他们活得更是精明。”
吴三望向她:“此话怎讲?”
沫姑娘端起玉觞,走到窗前望向缀着孤星的漫漫夜空:“敢问吴公子,塞北之人如何杀人?”
“呵。”吴三放下手中玉盏,亦是站起身来,冷冷一笑:“无非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可江南之人却讲究兵不血刃,运筹帷幄杀人无形。”沫姑娘微微叹了口气,返到桌前坐下,高持酒觞一饮而尽。
吴三缓缓坐下,眼神森然:“沫姑娘究竟何许人也?”
她默然不语。良久,从袖中取出一个驼铃轻轻摇晃。
吴三盯着那个驼铃,终于明白了最初的那股熟悉感是由何而来。
他只是在塞外截杀一队人贩时无意中解救了她。只是那匆匆的一瞥让他记不下太多,只记得自己递给女子一个驼铃助她返家——凡塞外之人,见此铃当留几分情面,不会为难这些饱经折磨的女子。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原来终于流落到江南,出落成如此一位风姿绰约的琴师。
他的思绪缓缓收回,隐隐约约听到“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起。
下一刻,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他面前的女子面色已变得无比苍白,细细的血珠从七窍渗出。
“你喝的是毒酒?”他失声道。
越来越杂的爆裂声在四周接连响起。
“阁主待我有恩,你亦曾救我。可这江湖只能容下一位霸主。而我终究——无可抉择……”她凄然惨笑。密密麻麻的血珠汇成涓涓细流,将所有生命的光华迅速地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火光终于不肯只在门外徘徊,斜斜地跃了进来。
“快逃。永别了,无川,公子……”
骤冷的空气将时间凝滞,只是那些如蛇般的火苗仍在一点点攀延。
良久,无川僵硬的面庞上艰难地扯出一点点微笑,笑着为沫阖上双眼。他走到窗前,望向青石街道上肃然而立着的店小二,低声寒语:“好一个江南之人,好一招兵不血刃,好一个杀人于无形。是吧,千仞阁主?”
江南冬夜中骤然绽开一朵火花,吞噬了所有岁月洪荒中的恩怨情仇。风云相激间,了无踪影。
叁.
其实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你却早已将我遗落在岁月的风尘中。
我听着你悲怆的琴声,多么怕大漠风沙最终敌不过这江南水烟的温柔绞杀。你既救我一命,我又怎可忍心反过来害你?可我这一生如此颠沛流离,由不得我。
倘若提早知晓天命,我是不是可以死得轻松一点?
肆.
次年秋。旧地。
昔年的那座素雅小阁早被一场意外大火焚为焦土,连着阁内所有人都葬身火海。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冬天里迅速地飘走了。
城内的酒楼行家迅速盘下了这块地,不到数月,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拔地而起。不同往日的宁静安详,车水马龙如今在这个地方被反复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太平盛世下的武林纷争也渐趋平息。
此刻无川站在这座歌舞升平的酒楼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进进出出。
嘈杂声中耳边一瞬间又响起那首歌谣。
——“安得鸿鹄定江湖?金戈铁马踏无痕。北无川,南千仞。今年秋浓恍如梦……”
往事开始如枫叶一片片从他眼前凋零,泪水渐渐噙湿他的眼角。而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焦黑的驼铃。
塞外飞蓬黄沙重,
悲风裁衫霜剪瞳。
满城枫泪夕霞红,
今年秋意分外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