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弥漫在屋舍四周,见缝插针地从窗脚门缝间渗了进来,薄雾协着尘埃上下沉浮着,使得屋内一切都变得蒙蒙绰约起来,看不仔细。透进窗的微亮天光与墙边还没褪去的阴影平分秋色,将室内点缀如一幅写意十足的太极图。
远远的传来了几声早起鸟儿的惊叫声,带走了这小室内的最后一片寂静。
"我等应何去何从,一切全听大哥调遣。"
冷不丁从黑暗中传出来一句。
定睛瞪大双眼仔细看去原来出言的是隐藏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面孔被黑暗遮的很紧,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大胡子模样。
"全听大哥的。"
清脆的如百灵鸟儿一般的嗓音从那大胡子对面的阴影处响起。
随着话音落下,那黑暗中就寂寥无声了,只余下了透心凉的黑色。
目光回到屋中央,在那堂内墙上正中挂着的一幅字画前。
一个身影负手而立,静默不语。
半响,只闻得一声叹息传来。
"往日都说我等堤骑是朝廷鹰犬。"
"狼心狗肺,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不为人子。"
"结果到头来还是那些官老爷比我们贪生怕死。"
想到昨夜那颜知府听到风声后慌慌张张想要让自己率人护他出城却被严词拒绝后带着一脸恶毒离开的种种表现,那人只感觉苦胆直泛酸水,恶心的紧。
这大明是要完了吗?
贼人竟然打到了朝廷中都来了,这里可是太祖高皇帝的龙兴之地啊!
昨夜那几个探听消息的弟兄带回的消息一同带来的震惊神情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还有听到风声后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的反应也让人作呕。
西市的那位天还没亮人就带着家眷偷偷从后门溜了,还有早在卯时就叫开洪武门然后丢下全城百姓弃城而逃的凤阳守陵太监杨泽杨大人。
这几位大人恐怕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堤骑的监控下。
男子抬头看着墙上那工整而富有神韵明显出自大家之手的作品久久不语。
那字画未能引起他丝毫波动,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当官行走天下以来见过的一张张伪善的面孔。
当初带着一腔热血投身天子亲卫,二十年来的沉浮已经磨掉了他的所有脾性,早已变得圆滑世故的他竟然在贼兵围城这种紧要关头没有第一时间明哲保身跑路却还在城中停留。
为什么?
他的内心呐喊着问道。
他这么惜命这么精明的人竟然还会让自己深陷险境,这可与他一贯作为不符。
窗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大,扯破了清晨的宁静刺进了屋内。
只能浅浅听到不大不小的呼吸声。
让他留在这里的绝不是那些往日和他称兄道弟的官老爷们,他向来知道他们是对他名声害怕多于对他尊敬的。
是身后这几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吗?
那往日一句句发自内心的大哥叫的真的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受,再看看他们那写满信任的眼神,这些都是他的好弟兄们啊!
是凤阳全城几十万百姓吗?
他以前大可以说这平民百姓干他何事?
但在凤阳这几年,善良热情的人们真的是给他了家一般的感觉,老百姓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害怕,平日里街坊们买菜知道他有时候回来晚赶不上集市都会给他带一些买来的新鲜菜,街那头每次见了面总拉着他下棋的李老头,这边街头总拉着唠家常的张家大姐...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贼人杀进城后那一张张带血的熟悉面孔...
那些弟兄们,那些街坊四邻们...
不!我不愿意!
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他恶狠狠的咬了咬牙,将空气磨的嘎吱作响。
聪明了这么久,就让我糊涂一回吧。
他长出一口气,打破了屋内唯有一高一低的呼吸声。
"大牛,小白听令!"
那人转过身来,带着晨光的雾气撒在他那写着沧桑的眼上。
只见他手一扬,身旁的桌子应声而断。
"收拾好家伙,大哥带你们杀出去!"
"诺!"
两个身影从两边阴影处闪出,向着男子单膝下跪,现在借着光才看清了二人的打扮。
一个大汉一个小生模样,均是浑身着黑甲,系在腰边的赫然是臭名昭著的————绣春刀!
二人推开门,将男子迎出。
院内站了二十来个汉子,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是清一色着甲,腰间系着绣春刀。
还有几个背后斜挎鸟铳鲁密铳等火器。
望着眼前肃穆听候调遣的弟兄们,男子满意的点点头,手一挥。
"我们走。"
二十余骑奔过早已空无一人的通往皇城的东安门,向着最近的东安甲弟门奔去。
越靠近鼓楼,厮杀叫喊声越大。
街上陆陆续续出现了四处逃难的凤阳百姓,男子不得不放慢了马蹄,看着这街上的乱象种种,想起往日繁华,久久不言。
奔逃的百姓们看此人没有赶走他们的意思,也就远远的跟在后边。
男子不得不派了几骑去后边,两边将百姓们牢牢的夹在中间,一群人就这么向城外赶去。
突的,一伙乱兵从街口转角蜂拥而至,男子扬手制止住了已经拔刀准备一番厮杀的众骑。
定睛看去,才在乱兵丛中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
男子大声呼喊了几声试图让这伙涌来的败兵停下溃逃无效后,拔出鸟枪就打死了几个还在推搡的乱兵,人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我们一百多人,他们才多点人?干掉他们,我们就..."
一个声音突然叫嚣了起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多了三根弩箭,随即在一阵惊呼中直挺挺倒了下去。
男子身后坐在马上的小生模样被称作"小白"的那位一脸风轻云淡的放下了手上的弩,不过弩头还遥遥指着乱兵群中带头躁动的那几位。
"马捕头,你怎么也在这伙人里面。"
男子并未在意眼前的一切,勒马盯着那熟人问道。
"楚兄,朱大人他殉国了啊!"
被称作马捕头的那人捂着脸低下了头,不知是为朱大人的悲伤还是为自己逃跑的羞愧。
男子这才从马捕头这一五一十了解到今早发生了什么。
因为龙兴之地需要,凤阳是没有城墙的。
贼兵来的突然,仿若天降般就杀到了鼓楼。凤阳留守朱相国率兵应战,三千多人被数万贼人瞬间淹没,朱大人当场殉国...
而他们正是有幸逃出的官兵们。
朱这家伙也算个人物。
男子沉默不语,似乎在为这位平日里不离酒场的朱大人默哀。
"杀啊!"
正当此事,喊杀声打破了沉默。
上百贼人从街角杀出,当先那十多骑都快碰到那被堵在路中间的乱兵队尾了。
只听唰唰数声响。
那十几骑纷纷落马,只剩下不知道主人死讯还在向前狂奔的马儿。
十几人脸上身上插满了弩箭。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群,男子手一抬。
身后二十骑放下弩换上了鸟铳,朝着狂奔的马群射去。
枪弹声惊的马儿们急忙忙的刹住车,回过头向着身后的贼兵们冲去,一时贼兵阵脚大乱。
夹在中间的乱兵们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势大的贼兵被这男子指挥下的二十多骑给逼的大乱。
很快贼兵就安稳了下来,从人群中推出了几十骑。
在步卒掩护下向着这边逼来。
乱兵们迫于无奈只好举起武器,向着身后杀去,连带着来自身后不断响起的弓弩鸟铳声一起向着贼兵扑去。
双方交战在一起,刀枪横飞。很快一百多乱兵就被彻底淹没,只留一地尸体。
男子扔掉早已用完火药的鸟枪,身后同样响起了鸟铳掷地的声音,从腰边抽出绣春刀。
身后响起一片金铁相撞的拨刀声。
"弟兄们。"
"还有凤阳父老乡亲们。"
男子执马回过头来看向身后不远处紧跟着的老百姓们。
随即很快的转过头去,举起刀。
向前一挥。
"我带大家杀出去!"
言毕,一骑当先,二十余骑紧随。向着缓缓逼进的贼兵冲去。
那一天清晨,白雾被映成了血红色。
随即火光掀天。
是日,凤阳城破。
全城数十万百姓唯有逃出城者幸免于难。
崇祯八年,贼首张献忠火烧凤阳府,掘皇陵。
中都留守司留守朱国相殉国,守陵太监杨泽逃跑,凤阳知府颜容喧潜逃不得被贼人抓住当众处死。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楚雨轩失踪。